萬壽節(jié)轉(zhuǎn)眼即至, 宮里設(shè)了宴,沈家家底淺, 沈二官職也不夠,并沒有進宮獻禮的資格。
蘇老爺?shù)故堑昧藗€末位, 席面擺出大殿之外。他坐在矮桌之后,伸長脖子遙望, 只覺得一陣眼花繚亂,別說圣顏,連皇上到底在不在龍椅上都看不清。
“蘇兄這是在做什么?”他身邊有人疑惑。
蘇老爺笑著打哈哈,心頭卻感慨,煌煌天家,無上威嚴(yán), 誰能想到, 他就快要跟皇帝做親家了。
百官朝貢的賀禮早已經(jīng)獻上, 呈到皇帝面前的只有一張禮單, 大太監(jiān)在殿前高聲報出,若是聽到附和心意的, 皇帝便說一個賞字, 若是確實心喜, 才會叫內(nèi)侍呈上, 賞玩一番。
但這位陛下向來嚴(yán)厲克己,為避免百官出現(xiàn)攀比之風(fēng), 甚少表現(xiàn)出偏好。
因此, 當(dāng)聽到皇上忽然說呈上來看看時, 別說席位靠后的,就是前面的官員,也都一時沒反應(yīng)過來,不由暗暗對視,心頭疑惑︰剛剛報的是誰的獻禮?獻了什么禮,竟能叫陛下有了興趣?
眾人的視線齊刷刷盯到一處,然后就見到一只五彩斑斕的鳥,仰首挺胸氣勢十足,大搖大擺在鳥籠里踱步,被內(nèi)侍提了進來。
百官心頭一陣恍惚,陛下不是最看不得玩物喪志么,什么時候有了這樣的喜好?
皇帝看著那只鳥,眼角微抽,他倒寧愿蘇家真的獻上來個饅頭,而不是一只搖首擺尾,只會顯擺羽翼的鳥。
可是有什么辦法,再看不過眼,面上也只得一派寬和道︰“這小雀兒看著挺機靈,蘇愛卿何在?”
通報的人一聲聲傳出去,蘇老爺趕緊從末席站起來,整整衣服,一路小步快走,到皇帝面前磕了個頭。
百官們議論紛紛,這安國公府,自從老安國公去世后,都被人遺忘多少年了,怎么今日突然有了機緣?
再看跪在殿上的蘇老爺,不少大臣們,下意識摸了摸自己面上的一把胡子。
想當(dāng)年,他們在小安國公的襯托下,一個個被襯成了木頭疙瘩,可以說,當(dāng)初京城有多少少年郎,對安國公的妹妹魂牽夢縈,就有多少女兒家,對安國公念念不忘。
就算到現(xiàn)在,都不知還有多少大臣的夫人們,一提起安國公的名字,就面色泛紅,一臉?gòu)蓱B(tài)。
大臣們并不覺得是自己沒本事,才讓自家夫人眼里看到了別的男人,只認(rèn)為安國公不是正經(jīng)人,就是個妖孽。
多年后再看他,可不是如此,文不成武不就,男子漢大丈夫,需頂天立地,哪能像他那般?
哼,不就長了張討女人歡心的臉,不就是一把年紀(jì)還細(xì)皮嫩肉,不就是會些旁門左道的路子,統(tǒng)統(tǒng)中看不中用,也只是女人家,頭發(fā)長見識短,才會被一副皮相迷了眼。
膚淺、何其膚淺!
不得不說,蘇老爺當(dāng)初能迷得公主要嫁他,當(dāng)真是有些資本的,就如現(xiàn)在,他在一群年紀(jì)相仿的朝臣中,其他人滿臉褶子與胡須,如風(fēng)干的臘肉,活生生把他襯得水靈靈的。
皇帝看他跪在那,跟那只炫耀羽毛的鳥,確實有些相像,莫怪別人說,物似其主。
皇帝開口,說了些懷念老安國公、感慨少年時光之類的話。
眾人不由朝蘇老爺投去羨慕嫉妒的眼神,不管今日,陛下是怎么突然對一只鳥感興趣,進而想招安國公來見見,然后又開始懷念往昔,他們都知道,等陛下懷念完之后,肯定要賞一賞舊臣后代,若安國公能夠好好把握,說不定還能因此得個什么閑職,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美事。
然而蘇老爺?shù)男乃贾挥幸话朐谶@上頭,另一半正納悶︰他得的這只鳥,羽毛鮮亮好看只是一點,更重要的是,這只鳥會說話,先前在府上,他訓(xùn)練了許久,就是為了叫它在萬壽節(jié)上說幾句吉祥話,叫陛下高興高興,可現(xiàn)在這只傻鳥,光在那翹著尾巴臭顯擺,一句話也不說,急死他了。
他趁人不注意,暗中對那只鳥比了個要揍它的動作。
其他人確實沒看到,皇帝在上面卻看得清清楚楚,不止眼角抽搐,連嘴角也抽了抽。
就是這么個人,竟要做瑞王的大舅子?
可轉(zhuǎn)念又想,安國公玩物喪志,總比某些心大的,日后有了什么非分之想,挑撥瑞王與諸位皇子不和的好。
反正以瑞王的本事,與如今的地位,并不需要有權(quán)有勢的岳家,再來錦上添花。
心底轉(zhuǎn)過許多謀思,明面上,皇帝依舊不緊不慢說完一套場面話,然后說了個賞。
蘇老爺聽到德海公公報賞,連忙專心跪好,也不管那只鳥了,反正他已經(jīng)知道,皇上就只是要個幌子而已。
雖說如此,想到這些天的功夫白費,還是禁不住在心里罵了句傻鳥。
剛罵完,就聽那只鳥在籠子上啄了兩下,發(fā)出的聲響,將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過去,然后聽它嗓音嘹亮,語調(diào)悠揚道︰“心肝兒~爺喂你吃肉~”
恰巧德海公公報完,那只鳥的聲音慢悠悠落下,余音繞梁不絕。
大殿上靜得,連喘氣聲都聽不到。
蘇老爺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,額頭冷汗直冒,趕緊大聲謝恩︰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!”
皇帝額頭上的青筋跳了跳,暗中把這筆賬算在瑞王頭上,面色不變道︰“不錯,蘇愛卿歸席吧?!?/p>
德海公公趕緊使眼色,讓內(nèi)侍把那只鳥提下去。
朝臣們不敢出聲,心里卻在想,陛下竟對安國公容忍到這種程度,看來這蘇家,當(dāng)真要翻身了。
蘇老爺回到自己的席位上,他邊上的人并不知大殿內(nèi)發(fā)生了什么,只見他得到皇帝召見,還得了賞賜,莫不一臉羨慕,“蘇兄大喜??!”
喜你們個鬼。
蘇老爺兩條腿依舊在打顫,打定主意,一出宮,就去找珍禽園的主人算賬。
什么狗屁鳥,竟敢在大殿上對著陛下喊心肝,怕不是要他把的小心肝嚇出來吃了!
萬壽節(jié)后,一向門庭冷落的蘇家,忽然熱鬧起來,別的不說,光憑陛下這次宮宴上,只說了三個賞,其中兩個給皇子,僅剩的一個給了安國公,就說明,他并未忘記功臣之后,說不定什么時候,蘇家又借勢起來了呢?
這段時間,連沈府的下人,對蘇伊院子里的人都客氣不少。
過了幾日,柳氏來到沈府,并不是看望蘇伊,而是去見沈老太太。
她的目的很明確,以長嫂的身份,和沈老太太談蘇伊和離的事。
她走后,沈老太太把沈二叫到她房里。
“……你對她倒是一片癡心,可你看她心里有你么?當(dāng)年嫁人之前,就跟別人卿卿我我,嫁了人后,不想著相夫教子,反倒引得咱們沈家家宅不安,你我母子不和,要我說,這樣的女人,當(dāng)年就該休了她!”
“母親……”沈二聲音里透著不悅。
“哼,你還想為她說好話,可如今人家娘家起來了,想的頭一件事,就是要跟你和離?!?/p>
沈二皺著眉道︰“此事母親不要再提,我不同意。”
“不同意也得同意!”沈老太太拍著茶案,“這些年因為她,二房妻不像妻,妾不像妾,你都三十歲了,膝下別說嫡子,連嫡女都沒有,等百年后,你要我如何跟你父親交代?”
沈二沉默不語。
沈老太太放緩了語氣,又說︰“聽為娘的話,跟她離了,既為你好,也為她好,娘已經(jīng)替你看好了人選,你舅家的表妹,今年剛十六歲,溫柔漂亮,蕙質(zhì)蘭心——”
“我只認(rèn)伊伊一人?!鄙蚨驍嗨脑挕?/p>
沈老太太登時面色一邊,臉上氣得通紅,“你這逆子!你是存心要氣死我!好,既然這樣,我也把話放這里,這回,你是同意也得離,不同意也得離,不然,我就一頭撞死在祖宗牌位之前,讓朝廷來整治你這逼死老母的逆子!”
沈二面色變得極為難看,他知道沈老太太說得出做得到,而若真出了事,光光不孝忤逆這一條,他的仕途也就走到盡頭了。
“母親當(dāng)真要逼我?”
沈老太太氣急︰“是你在逼我!”
沈二閉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氣,再睜開時,眼里滿是血絲,他緩緩點頭,一字一句道︰“好,就依母親的,我愿意和離,但是再娶之事,還請母親不要插手?!?/p>
只要他肯和離,沈老太太還有什么不答應(yīng)的,至于要不要再娶,她相信,只要沒了那個妖孽,自己的兒子總會接受別的女人。
放妻書一寫,蘇伊當(dāng)即收拾家當(dāng)離開沈府。
她離開前一夜,沈二喝得爛醉,在小院外徘徊了一整晚,后來不知什么時候,被身邊的人扶回去。
第二天沈二沒出現(xiàn),只有沈書瑤來送她,她看著蘇伊的眼神,像是鳥雀目送同伴離開鳥籠,從此天高海闊,自由自在。
蘇伊看她又羨慕又落寞的樣子,怪可憐的,便道︰“要是什么時候得閑,就來安國公府找我吧?!?/p>
“是,太太——”沈書瑤下意識道,很快又磕磕巴巴改口,“蘇、蘇小姐?!?/p>
蘇伊笑了笑,并不在意,又摸摸她的頭,說了句再會,坐上轎子走了。
“再會。”沈書瑤輕聲道,即便她心里清楚,兩人再見的機會幾乎不會有。
她甚少能被允許出府,最多到城外燒燒香,要是被老太太知道,她竟敢去蘇府,回來跪祠堂恐怕都是輕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