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隨舟穩(wěn)著心神,接著開口。
“剛從牢里拽出來,就送來本王這里?皇兄是當本王如何葷素不忌,以為本王這還能下得去口?”
他極盡自己所能,說出些刻薄的話來,話說出口,別扭得他后背都有些打哆嗦。
霍無咎的目光從地上的紅蓋頭上挪開,輕飄飄地掃過江隨舟。
就見那人站在燈火中,腰背挺直,目光沉冷。那雙眼尾上揚的狐貍眼,在紅燭之下頗為瀲滟,紅衣將他眼尾那顆紅色的小痣襯得愈發(fā)地妖。
口氣倒是挺兇,卻兇得別扭,甚至帶著兩分抱歉和羞愧,像是從沒兇過人。
他與南景交手多次,自然也聽過這位靖王殿下的大名。
病秧子,禍國妖妃生的,一肚子壞水,絕不是好鳥。
靖王為人陰森狠毒,早就聲名在外了。早在他十二三歲、還是皇子時,他的宮中就總有尸體拖出去,死相都不大好看。他忽然開了竅成了斷袖后,也有不少后宅里的男寵叫他玩死,如今也沒剩下幾個活的。
但如今看來……
夸大其實了。
而那邊,江隨舟只顧著一門心思斟酌自己的措辭,并沒注意到霍無咎稍縱即逝的打量。
他頓了頓,接著說道。
“明日找個大夫給你看看,即便要死,也別死在我這?!闭f著,他轉過身去?!按撕缶屠侠蠈崒嵈俳o本王找麻煩。”
話說完,江隨舟悄悄松了口氣。
……應該夠兇了吧?
既要保持住對敵人的兇狠,又不能真的傷害到他,還要從中找出由頭來,替他把傷治一治。
真難啊。
自然,他是想今晚就給霍無咎治傷的。
畢竟他才從牢中出來,后主斷不會給他延醫(yī)。皮外傷雖不致命,但也不好拖延。況且,江隨舟作為一個沒見過什么血腥場面的現代人,即便聞著霍無咎身上的血味,也有點心驚。
但是他知道,不行。
自己作為朝中唯一的親王,府中都是些什么人,他還不清楚。這也是為什么,他方才要將所有人屏退出去。
敵國的人一送進來,他就上趕著為對方治傷,自然是不合理的。但若兩人獨處了一夜,明日再替對方請大夫,理由就夠了。
所以……
江隨舟不著痕跡地環(huán)視了一圈四周。
這兒是府中專門用來辦喜事的禮堂,除了那張紅漆金邊拔步床之外,只剩下一張窄小坐榻可以躺人。
沒有其他可以睡的地方了。
那榻精巧別致,四角雕花,寬度總共超不過兩拃,比起家具,更像個裝飾品。
江隨舟的眼神中透出一股認命。
他知道,自己今天晚上,只能在這張坐榻上將就一夜了。
抬步之前,他還不忘回過身,冷冷看了霍無咎一眼。
“自去床上躺著,離我遠些,別讓你身上的血味熏到我?!彼?。
他自不知,這幅居高臨下的高傲模樣,配上他那張過分精致的臉,在搖曳的紅燭下,多少有幾分勾人。
說完這話,江隨舟回過身去,徑直到那坐榻上躺了下去。
已是要在那上頭將就一夜了。
他面對著墻壁,并沒發(fā)現他躺下之后,霍無咎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后背上。
冰冷的審視,涼得像埋在陽關冰雪中的刀刃。
片刻后,霍無咎收回了目光。
他垂下眼,一直搭在膝頭的左手緩緩翻過來,攤開了手心。
那只手,染滿鮮血。紅燭搖曳下,那手心里握著的,赫然是一把利如刀刃的木片。
那是他在來的路上,從花轎的內壁上硬生生掰下來的。
原本,這木片應該在剛才任意一個他能抓住的時機,劃破靖王的喉嚨。
但是……
他淡淡瞥了一眼江隨舟的背影。
就在剛才,他即將動手殺死對方的那一剎那,他對上了那雙眼睛。
清亮,干凈,卻又十分慌亂,像被自己嚇到了。
霍無咎閉了閉眼。
木片分明已經攥入了血肉,卻在那一刻沒有下得去手。
他似乎向來沒有欺凌弱小的愛好。
片刻之后,他緩緩睜開眼,雙手撐在輪椅的兩側,略一發(fā)力,便將自己從輪椅上挪到了床榻上。
渾身的疼痛都被牽起,引得他的肌肉都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栗。他卻分毫未覺一般,手下利落地微微一動,便借著挪動身體時布料的細微聲響,將那片染血的木片藏在了床下。
他的目光掃過江隨舟,看見他似乎躺得并不大舒服,僵硬著后背,又像是在強迫自己入睡。
……嗤。
霍無咎淡淡收回了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