許雅萍說話語氣帶著職場上磨煉出來的、自己也不自知的強硬:“聽說你們昨天摸底考,考得怎么樣?”
許盛也不在意,夾起一筷子菜:“就那樣吧,正常發(fā)揮,還有一百多分的進步空間?!?/p>
別人考一百多。 到他這成了還有一百多分進步空間。
許雅萍:“……”
許雅萍捏著筷子,半天沒有動,她似乎是忍了又忍,最后干脆放下筷子,主動挑破這看起來還算正常的氛圍:“你是不是還是想著——”
“啪”地一聲。 她的話沒能說完,許盛也放下了筷子。
空氣好像突然間靜止。
沉重地壓得人喘不上氣來。
兩個人都沒提那個詞,卻和說出口并無兩樣。
在這逼仄迫人的空氣里,許盛下意識想抬手解開校服紐扣,才想起來他現(xiàn)在不是邵湛了,也并沒有穿校服。
半晌,許盛起身,張口說:“媽,我吃飽了,你自己吃吧?!?/p>
許雅萍沒說話,隱忍著,指甲幾乎掐進肉里,許盛回來她是高興的、她一半是懊悔自己性子急,把好好的一頓飯弄成這樣,一半又是氣,氣孩子這個學習態(tài)度:“你站住,你想去哪兒?!?/p>
許雅萍也站起身,兩人隔著餐桌對峙:“我知道你還在怪我,甚至恨我,恨我干涉你。但是你現(xiàn)在還小,你對這個世界、社會的認知并不健全……”
“我出去轉轉,要是你叫我回來只是為了和我說這些,”許盛不太在意地說,“我們可能沒有坐在這里一塊兒吃飯的必要,還有,下次不用拐著彎問孟國偉我最近在干什么?!?/p>
他現(xiàn)在這個狀態(tài)和摸底考后,第一次被孟國偉叫過去的時候沒什么兩樣,看上去什么都不在意,刀槍不入。
許盛說完,拉開了門。
許雅萍是單身母親,平時大部分時間都在忙工作,在生存壓力面前,很多事物沒辦法兼顧。從許盛小時候起,只要她晚回家,許盛就被托管在小區(qū)樓下一家私人畫室里。
畫室不大,學生總共就十幾人,開畫室的是一位美術老師,許雅萍記得老師第一次夸“這孩子有天賦”的時候,她沒有當回事。
在許雅萍的觀念里,畫畫怎么能當正兒八經(jīng)的工作?要是喜歡,業(yè)余時間畫一畫沒人攔著他。
她就希望孩子穩(wěn)穩(wěn)當當?shù)摹?/p>
許雅萍對著對面的空位,無奈嘆了口氣,由于種種疲累,她緩緩闔上眼。
許盛說是出去轉轉,其實也不知道要去哪兒,站在街邊走了兩圈,拿出手機想看時間,解鎖后手機屏幕上那張速寫映入眼簾。
這張像素模糊的日期下面的署名,是一個S。
許盛也不知道怎么就繞回搬家前那片舊小區(qū)附近。
小區(qū)樓下的那間畫室還是老樣子。畫室半開著門,剛收到一批新學生,許盛靠近門口聽見老師正在講解基礎握筆姿勢:“咱們拿筆,跟寫字手勢不一樣,用我們的拇指和食指去拿這個筆,筆握在手心,拇指指腹壓在筆桿上……對,咱們這節(jié)課主要教握筆和排線。”
畫室里面還有一間隔間,是開放式房間,平時會有在畫室學畫多年的學生私下自己找時間過來畫,沒畫完就會放在隔間里,因此這個隔間還有個外號叫“進階室”。
一張素描或是油畫能畫一禮拜的那種,精細度讓人嘆為觀止。
完全超出剛學畫的那些同學的認知。
就像你還在學五線譜,人家已經(jīng)去演奏廳了。
老師是位四十多歲的女人,她身材纖細,白裙,長直發(fā),說話時輕聲細語說: “每人發(fā)一張畫紙,這節(jié)課的重點就是把排線練好?!?/p>
許盛站在門口,并沒有進去。
還是女人給同學們示范完,起身整理完畫紙,把示范的內容貼在黑板上,回過頭才看到他:“許盛?”
許盛走進去:“康姨?!?/p>
許盛從小就這么叫,康姨笑了笑,沒忍住多瞧了他幾眼:“高中學業(yè)忙不忙,好久沒見著你了?!?/p>
許盛:“還行,我來附近……買點東西,順道來看看你?!?/p>
“正好小凱在里頭,”康姨哪里能不知道“買點東西”只是借口,當初許家母子鬧成這樣,但她沒立場多說,指指隔間,“他前陣子還念叨你呢,你來他肯定高興?!?/p>
康凱是康姨的兒子,比許盛小幾個月,也算是從小一塊兒在畫室長大的交情,兩人上一次聯(lián)系還是康凱去“星海杯”評選。
不過是康凱單方面聯(lián)系,那幾條消息許盛沒回。
康凱在聽到那聲“許盛”之后就扔下畫筆出來了,他樣貌周正,就是個子不高,見真是許盛,連忙把人拉近隔間:“媽,你上課吧,那畫不用你改了,我讓盛哥給我改?!?/p>
“你就是這么招待我的,”許盛在筆盒里挑了一支削好的鉛筆,“一來就讓我給你改畫?!?/p>
康凱:“我媽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,平時還好,兇起來簡直就是母老虎?!?/p>
許盛目光落在畫架上那幅人頭像上,給他調整局部形體結構。
“難怪我媽總嫌棄我,讓我多跟你學學,”康凱對著畫紙半天沒研究出來的形體偏差被許盛一眼抓到,“……你還是人嗎,我們的手構造是不是不一樣?!?/p>
手構造一不一樣倒是不清楚,但許盛手指長,長得倒是比別人好看。
許盛說:“別自卑,勤能補拙?!?/p>
康凱:“操。”
許盛:“直面人和人之間的差距,把悲憤化為動力。”
康凱:“行了,你別說話了。”
康凱又問:“上次給你發(fā)消息你不回。”
許盛隨口說:“學校管得嚴?!?/p>
康凱想想也是,臨江六中,出了名的嚴厲。
許盛不能在這逗留太久,改完結構,又強調了一下明暗,然后手一松,鉛筆落到筆槽里去:“后面的你自己畫,我出去洗個手?!?/p>
隔間里除了康凱還有一位在畫色彩的同學,那位同學從許盛進來就頻頻往他們那兒看。
原因無他。
說著“我們的手構造是不是不一樣”的康凱是畫室里公認的畫神,平時向來都只有他幫人改畫的份,雖然沒到考試時間,但以他現(xiàn)在這個水平拉去參加藝術聯(lián)考,成績隨隨便便都能穩(wěn)在全市前十名,在畫室里就是開掛般的存在。
更別說一個月前的星海杯繪畫大賽,他拿了第一。
那可是由楊大師當評審的比賽!
“畫神,”那位同學實在是好奇,涮筆的時候問了一嘴,“他是誰???也是咱畫室的?很厲害么?!?/p>
康凱語氣漫不經(jīng)心,說出口的話卻完全不是那么回事,他想起“星海杯”繪畫比賽那次,楊明宗大師追著他一副恨不得求他告訴他改畫的人是誰的樣子,說:“我要是畫神,那剛才那位可能就沒有詞可以形容了。這么說吧,那位爺要是參加聯(lián)考,全市第一估計得換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