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茂好面子，抿抿嘴，不習慣被他當眾怒斥，硬著腰桿子道：“你這是什么態(tài)度，我放個太監(jiān)出宮怎么了，那老太監(jiān)是以前伺候過我的，年近六十了，好不容易央我一回，想要回家團圓，又老又鈍的，難不成還能出什么岔子！”
衛(wèi)錦之氣得拿過旁邊幾案上的花瓶便往地上砸，“豎子！”
籌謀了這么久的計劃，眼前著就要成功了，竟然就這么被他給弄折了，可氣可嘆可恨！那老太監(jiān)雖老，以前卻是練過武的，并且伺候過圣人一段時間，雖身處雜物庫，實則是圣人的心腹。據(jù)探子來報，消息就是那老太監(jiān)放給沈灝的。
眾人一驚，沈茂也被嚇住了，壯著膽子喊衛(wèi)錦之一聲，見他氣得面色發(fā)白，捂著胸口就要吐血。當即明白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簡單，將眾人遣散之后，逕直拉著衛(wèi)錦之的衣袖便開始道歉：“衛(wèi)二，這事是我錯了，當務(wù)之急是如何擋住二哥的軍隊，你得想想法子，我可就全靠你了?！?/p>
衛(wèi)錦之狠狠揮開他的手，“你當我神仙不成，捅了簍子只管問我要法子？”
此時又有人來報，說是行宮被破，一干重臣家屬悉數(shù)不知所蹤。
衛(wèi)錦之氣得一掌往墻上捶去，沈茂及時以身體擋住了他的拳頭，雖被這一連串的壞消息嚇得臉色蒼白，卻還是顫著聲朝衛(wèi)錦之笑：“我知道你一定有法子的?！?/p>
衛(wèi)錦之握緊拳頭。
他費了那么大的勁，好不容易才將沈灝京中勢力壓制鏟除，如今行宮被破，想來沈灝那邊竟還有殘留勢力。
衛(wèi)錦之松開眉頭，嘆一口氣，道：“行宮的人，定是被二殿下救走的，除他之外，想來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到了。沒了諸臣把柄在手，我們需盡快起事。殿下，即刻下命，封鎖城門，調(diào)三千將士與城門守候，凡靠近城門者，一律格殺勿論。明日午時，提前行祭天大典?！?/p>
沈茂點點頭，后背仍舊有些發(fā)涼，“行了祭天大典，旨意一頒布，我便是皇儲，想來就算老二想攻城，屆時也占不到理?！?/p>
衛(wèi)錦之點頭，“正是如此?！?/p>
沈茂想了想，還是不放心，與他道：“雖然沒了群臣家眷，可我們還有那個小妮子啊，萬一……”他砸吧嘴巴，將不吉祥的詞咽下去，繼續(xù)道：“到時候?qū)⑿∧葑右话?，老二那么寵她，說不定就降了……”
話未說完，被衛(wèi)錦之當即打斷，他斬釘截鐵道：“不行！”
沈茂央求他，“又不動她，就拿她做個幌子而已，傷不到的?！?/p>
衛(wèi)錦之狠瞪他，“想都別想。”
沈茂皺皺眉，只得作罷。心中腹誹，自古紅顏多禍水，瞧病秧子如今這模樣，古人的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。若明日情勢所迫，哼，他要做什么，病秧子未必擋得住。
衛(wèi)錦之來了禾生屋里，見她臉上精神奕奕，比起之前的樣子，氣色要好了很多。
縱然她的好心情是因為另一個男人，他也覺得開心，她那般抑郁的樣子，他實在不想再看到。
禾生見他來了，只覺得明日他便要成為王爺?shù)碾A下囚，連帶著眼神都和順不少。
他站在大窗臺下，窗欞未放下，風透過紗簾呼呼地吹進來。禾生撩眼去看，望見他錦衣白袍下露出一截瘦削手腕，脖頸是白細的，仿佛古書里描繪弱不禁風似的病美人一般，他似乎隨時會被這大風吹倒下。
衛(wèi)錦之伸手去關(guān)窗，好不容易頂著狂風將窗戶欞子放下，屋內(nèi)回歸平靜，只聽得屋外依稀風過枝頭的聲音。
禾生忽地問他，聲音里充滿了期待：“王爺要來了，是么？”
這是自她進府之后，第一次主動搭話。衛(wèi)錦之長睫一顫，低下頭，聲音緩和如流水：“是的，已到了城外。”
他悄悄側(cè)過頭，將她臉上的欣喜盡數(shù)覽入眼中。悲涼又開心，心想什么時候，她會因為他而盛放如此純真美好的期待呢。
禾生正高興著，冷不防被他拽住手腕，想要掙扎，掙不開。衛(wèi)錦之同她柔柔道：“就牽一會?！?/p>
他的手像蔓延的藤枝，沿著她的手腕緩緩移向前，溫柔得沒有任何侵略感。
禾生想，或許他確實是喜歡她的，只是這份喜歡來得太遲太偏執(zhí)，她根本無力承擔。
兩扇大窗一關(guān)，屋子里光線昏暗，案上有沉香裊裊升起，他握著她的手，感覺像是握住了天荒地老。
衛(wèi)錦之開始同她說自己的事。
小到他喜歡的團茶種別，大到與沈茂的一拍即合，那些他生命中記得清清楚楚的事，他都一股腦地說與她聽。
忽地她插了一句，問他：“當初你為什么想娶我？”她終歸還是好奇的，一個小門小戶的商家之女，怎么就突然被他這樣的世家之子看上了呢。當時的媒婆怎么說來著，非她不娶。哄得她爹娘將她嫁入了衛(wèi)府。
衛(wèi)錦之沖她一笑，“怕我功成名就歸來，你爹娘將你嫁于他人了。早早娶了，名分已定，心頭方安?！?/p>
禾生搖頭，她問的不是這個。
衛(wèi)錦之一愣，當即明白她的意思。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，眼角簇了笑意：“第一眼看到你時，我便知道，這輩子是要娶你的。”
禾生臉上微燙，下意識又想掙開手。感覺自己被調(diào)戲了一般，憤憤地呼著氣。
衛(wèi)錦之輕輕摁住她，聲音有些疲憊：“再牽一會?！?/p>
他想到明日的祭天大典，于慶廣殿完成典禮后，于城頭向萬民宣告定嫡旨意。草木皆兵，所有的士兵都已整裝待發(fā)。
禾生想到什么，開口央他，“明日你將我?guī)虾貌缓??！辈怀鲆馔?，明日上城頭監(jiān)旨的定是衛(wèi)錦之，沈茂是不會親自去冒險的。
衛(wèi)錦之語氣溫吞，“你想去？”
禾生怕被他看出異樣，講出一句真話來：“我想去城頭看看王爺?！币浑p小鹿般的清澈大眼，眼中帶著委屈，似乎只要他說一句不，便能立馬落下淚來。
衛(wèi)錦之心中一顫，手輕輕撫過她的臉龐，“好?！?/p>
城郊駐軍營。
沈灝一襲銀鎧，負手在背，聽下屬報備明日行動。
“一切都已安排妥當，信使已經(jīng)出發(fā)，卯時一刻便會到達三王府。”
沈灝點點頭，撩帳遙望，不遠處的望京城，湮沒在黑夜之中，沉寂安靜。他想到城中的禾生，多日來被強壓下去的惴惴不安，此刻又被挑起。
數(shù)月前，父皇的一紙親筆信快馬加鞭遞至關(guān)外。當時漠北之戰(zhàn)正是焦灼狀態(tài)，眼見著便要取勝。閱信之后，他不得不將行使權(quán)全部交于拓跋，一路北上，自鄞州調(diào)了兩萬大兵，直逼望京。
他未曾想過，昔日吊兒郎當?shù)娜埽挂灿羞@般果敢決心。沈茂的計劃他全部都知道，圣人留給他的書信里，還有另一封私璽國璽加印的定嫡旨。防的，就是沈茂明日這一出祭天大典。
城中的人暗自接應(yīng)，到行宮救了重臣家眷，唯獨沒有找到禾生。稟信的人來報，說城中近日傳了謠言，昔日的王廊閣原來是未死的衛(wèi)二郎。
只悔當初沒能殺了王小八。沈灝不敢去猜，也不想去猜。
他只知道，禾生一定在等著他去接她。
次日卯時，門人來稟，說二殿下有信相于，沈茂拆信一看，氣得當即撕個粉碎。
“老家伙，老混賬！”
沈茂隨心所欲地罵著圣人，恨不得立刻沖進宮去，掐著圣人的脖子問他，為何要如此奸詐。不僅暗中派人與沈灝相通，竟還給他留了另一封分量更重的定嫡旨。
沈茂做好迎戰(zhàn)準備，大手一揮：“大不了我死守這望京城，與他拼個你死我活！”
眾臣一聽，有些畏縮。本來以為三殿下穩(wěn)操勝券，他們只想穩(wěn)穩(wěn)地站個隊，哪料到二殿下會領(lǐng)軍殺回來呢。
沈茂看出他們的懼意，一拍桌子，“我若敗了，你們一個也別想活！”
眾臣連連稱是，嚇得大汗淋漓。
終歸是在衛(wèi)錦之身邊待了許久，沈茂自府中冠冕而出時，早已隱下臉上憤然不安的神情，端得一身威風凜凜。
他甚至迫不及待地將太子朝服都給穿上了。
衛(wèi)錦之默默看了他一眼，想說什么，終是將話語咽下了。
沈茂趁旁人不注意的時候，悄悄問他，“老子穿這一身俊不俊？”
衛(wèi)錦之咳了聲。都到了這個時候，他還有心情開玩笑，要是能將這份淡定用于政務(wù)籌謀，只怕早就拿了這天下。
或許是城外劍拔弩張的局勢，又或許是這一路太過乏味緊繃，衛(wèi)錦之快速輕快地答了句：“俊?！?/p>
聲音太過縹緲，似煙霧一吹便無。
沈茂忽地覺著被沈灝嚇掉的自信此刻全回來了，他朝前，趾高氣昂對身邊人道：“你放心，我們一定能贏?！?/p>
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，終是結(jié)束典禮，衛(wèi)錦之捧金玉盒上城門鐘鼓，敲鐘鳴威，旁邊尖細嗓子的太監(jiān)一句句地念著如妃以假亂真寫的圣旨。
城下被甲執(zhí)兵，打頭的小兵喊道：“速開城門，二殿下領(lǐng)圣明命，清君側(cè)除逆賊，速開城……”
話未完，但見一記利箭出弦，貫穿小兵的心臟。
衛(wèi)錦之將弓箭往地上隨手一丟，看了眼隊伍里清出來的細作，輕啟唇齒，只說了一個字：“殺?！?/p>
無人開城門，縱有千軍萬馬，只要拖上一些時日，他自有辦法取勝。
禾生見那些人被拖下去時的面不露怯，覺得害怕極了，她往城下看，使勁地在萬馬奔騰中找尋沈灝的身影。
衛(wèi)錦之的手段有多厲害她不知道，但能扶起三殿下這個阿斗，定不是等閑人物。
禾生想，王爺定是想進城來的。
她跟在衛(wèi)錦之身后，斜眼瞥見沈灝的人混在人群中。
是了，就是現(xiàn)在了。
她深呼吸一口氣，忽地從袖子里掏出一把小刀來。這刀她藏了數(shù)月，終是派上用場了。
刀尖并未指向衛(wèi)錦之，而是擱在她自己的脖子上。
她瘋了一樣推開前頭擋路的侍衛(wèi)，趁人不備往城樓下沖去。
她在賭，賭衛(wèi)錦之對她的愛慕，到底有幾分。這樣的想法或許太過自以為是，但她已然管不了那么多。
衛(wèi)錦之當即反應(yīng)過來，伸手去攬，卻晚了一步，侍衛(wèi)集結(jié)朝她而去，她未曾停下腳步，朝著城門的方向跑去。
“你們?nèi)粼龠^來，我便立馬揮刀自盡！”
她顫著聲，往脖子上劃開一道血痕，仿佛只有這樣，才能證明她的視死如歸。
衛(wèi)錦之臉色蒼白，喝住想要上前阻攔的侍衛(wèi)。
她越跑越遠，絲毫不敢懈怠。人群中沈灝的人顯了出來，跟著她一起往城門跑，人雖不多，卻足以打開城門。
忽地她停下來，隔著涌動人群，沖衛(wèi)錦之的方向看了一眼。
他望著她，因她這回眸的一眼，而熱血沸騰。
或許昨晚她說要來城門的時候，他便預料到了。她怎會無緣無故地求他，還對他笑，定是有所圖謀的。
可憐他謀了一世，卻仍不知道該如何拒絕她。
城門若開，敗局便定。
他未曾想到，她竟會以如此決絕的姿態(tài)，以死相迫。
衛(wèi)錦之轉(zhuǎn)身，帶著侍衛(wèi)倉皇而逃。人頭攢動，城外軍隊的呼喊聲一波強過一波，于人聲鼎沸喧囂雜亂之時，衛(wèi)錦之聽見自己心頭的一聲嘆。
敗了。
沈灝帶領(lǐng)萬軍立于城門，心焦急躁之時，忽見城門大開，三三兩兩的人，中間一個嬌小的身影，拼命地朝他奔來。
她跑得那般用力，甚至連鞋都丟了一只。這一刻，她看見他了，她什么都不怕了，她的夫君來了！
沈灝縱馬上前，一把將她攬到馬背上，領(lǐng)著將士往城中邁進。
禾生使勁地抱著他，激動得甚至忘記了脖子上的傷。她蹭著他堅硬的鎧甲，顫唇撫摸他的臉，眼淚瞬間侵染。
“你回來了，終于回來了！”
沈灝用下巴蹭蹭她的額頭，將她摟得更緊，“是啊小傻瓜，我回來了?！?/p>
這一個月來的委屈瞬間爆發(fā)，禾生在他懷里哭得泣不成聲。
于是夫妻倆這就么在全城觀禮老百姓的注目下，一個哭一個哄，情意纏綿，恨不得將所有的情話都說盡。
沈灝始終沒有放開她的手。這一次的教訓太大了，他差點就失去一切失去她。喚了大夫為她簡單處理了傷口之后，沈灝帶她入宮，帶她一起處理后續(xù)事宜。
一場鬧劇，很快就得到了解決。沈灝的辦事效率很快，用了不到半個月，朝廷便恢復如初。
沈茂帶著衛(wèi)錦之逃出了城，追擊的探子回稟，說是人墜了崖，問是否要下山搜尋尸骨。
此時沈灝已順圣意監(jiān)國，處理了淑妃娘家以及東宮余黨的勢力。他略微愣了愣，一襲絳紅清冷如斯。
“罷了?！?/p>
簡短兩個字，沒有一絲語氣變化。
圣人恢復身體后，并未臨朝，于三月后宣布退位。
禾生與沈灝一起領(lǐng)命時，望見這位昔日圣君拖著身軀緩緩關(guān)上了承天殿的門，他的身旁，是挑斷了手筋腳筋灌了啞藥全然廢人一個的如妃。
放下了心心念念的江山權(quán)勢，唯獨放不下對那人的感情，寧愿守著影子度日。
禾生同沈灝玩笑道：“你們沈家人，倒盡出情癡?！?/p>
沈灝攬她肩頭，“我也是一個?！?/p>
禾生咯咯地笑，躺在他胸前，覺得日子仿佛可以永遠這么美好綿延下去。
天寶元年，沈灝登基之后，頒布的第一道明旨，便是封她為后，并昭告天下，一生不立后宮，唯姚后一人。
許是皇宮風水好，一年之后，新帝便迎來了太子。
太子滿月席時，眾人進宮相賀。此時東陽已嫁于宋武之，姚晏也如愿所償將安倩娶回了家，剩一個宋瑤，隨了梅秾枝而去。
禾生出門時崴了腳，沈灝二話不說，將她背起。
如今他已是皇帝，穿著黑赤朝服像背小孩子那般，反手護著她，坦然淡定地踏入殿內(nèi)。
眾人一愣，紛紛低下頭去。
帝后恩愛，非禮勿視。
禾生左手抱著太子慎，右手邊是英俊溫柔的帝王，坐在高高的金鑾殿上，聽見眾人福賀相呼。
沈灝悄悄返過頭來，湊在她耳邊道：“以后我們每年生一個。”
禾生臉一羞，心中幸福感滿溢而出。
她想起當年十五歲待字閨中的少女，少女滿載著對未來的美好期許，沖著滿天星星許下心愿——
愿得一人心，白首不相離。
如今她十八歲了，得到了想要的一切?？墒沁@還不夠，她還要貪心于他的一輩子。長長久久，快快樂樂，永世不分離。
《獨寵》全文完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