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十三……”
“十三郎……”
“十三兄……”
占搖光將頭枕在雙臂上小憩,忽覺有無數(shù)光影在眼前游蕩。
他皺了皺眉,分出一只手遮在眼前,那些光線卻仍舊如影隨形地?cái)_人。
耳邊的尋喚聲越來越近,直到一聲驚喜的呼叫將他完全驚醒。
“十三兄,你怎么在這兒睡著了?”
占搖光倏地清醒,一大片澄明的光頃刻間盈滿少年的整個(gè)視野。
那尋他來的郎君不過十二歲年紀(jì),面上尤帶著一二分稚氣,穿一件對襟蠟纈靛色苗衣,頭上纏著青色的包頭,間雜幾樣琳瑯銀飾,混然一個(gè)苗疆兒郎打扮。
正是他這一輩最小的阿郎占隱元。
而在對方身后,有流云白渺、林壑櫛比,偶添幾闕鷺鳥嘯林之聲,滿心滿眼都是山水墨色的風(fēng)光。
占搖光一時(shí)愣住,有些辨不清虛實(shí)。
占隱元從蔥蘢草色間一路穿拂而來,看見占搖光一臉滯怔的模樣,噥起嘴道:“十三兄怎么不理我,我問你怎么睡在這兒了?”
“小十五?”占搖光回神,上手捏了一把對方腴滿的頰肉。
“痛痛痛痛痛,”占隱元?dú)獾帽谰o小臉,“十三兄你掐我做什么!”
小郎君氣鼓鼓地瞪他:枉費(fèi)自己一番好意尋到他通風(fēng)報(bào)信,他竟然這樣對他!
“我一直睡在此處么?”
“啊?大約是吧,晨起以后族長阿婆帶著十一阿姊和許多媼娘祭蠱神去了,余下的郎君和娘子們都在酉水邊涉水采青。
“我起來后沒找到你,就猜你被那些小娘子們嚇得躲起來了,所以過來尋你……”占隱元忽而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說,“今歲想與十三兄‘睡蘆床’的娘子們比去歲還要多,我聽說還有其他寨子的娘子慕名過來……十三兄可真厲害!”
湘西巫蠱一族異于別族,蠱術(shù)向來由女子習(xí)得,千百年來能御蠱的男兒不過寥寥一掌之?dāng)?shù),故而族中話事權(quán)一貫是握在女子手中的。
源于此,族中并沒有中原那些束手束腳的規(guī)矩,對于男女情事看得極開。
少年男女在婚前便相互許意就屬十分尋常,趁著節(jié)日在酉水畔的蘆葦蕩里成就好事后再議親事更是已成默定。
而大凡是想覓得郎君的女郎,沒有一個(gè)不想著他的。
少年幾月前才滿的十八,正是恣意鮮活的年齡。他有博山秀水一樣昳麗的眉眼,山尖上的雪融在陽光里也不如他嘴角的笑明亮。
可這漂亮的少年卻天生一副驢倔的脾氣,闔族女郎竟沒有一個(gè)能入了他的眼,直到了如今居然還守著元陽未破。
一個(gè)干干凈凈的美少年,試問有誰不會動心?
幾乎全族女子都翹首以盼著,希望能與他一度春風(fēng)。
這一年尤甚。
占搖光聽他這樣說,記憶略有回籠。
如此說來他的確仍在寨里,不過是借著柔旖春光大夢了一場。
可那真的全都是夢么?
他一路北上,沿途所見的奇譎風(fēng)光、所經(jīng)歷過的艱辛險(xiǎn)阻,甚至于她……
少年心中一空。
連她都是他夢中所見的、不存于世的么?
可她明明那樣的鮮活明艷!
他還記得她盈盈的眼、緋紅的唇,還有他親她時(shí)她顫抖的呼吸,一切分明都那么真實(shí)。
這絕不可能是夢,即使是夢,那也是山神給予他的神啟。她一定存在,她就在長安,他要去見她!
少年心神一定,霍然起身,嚇得占隱元往后趔倒,屁股狠狠摔在地上。
“十三兄你怎么了?”占隱元揉著摔疼的地方問。
占搖光眸如火淬,眉目高揚(yáng):“我要去找祖母,求她允我一件事?!?
“什么事?”
“允我去長安,見一個(gè)人。”
“見那人做什么?”
“與她成親?!?
“啊?哦,哦,”占隱元磕磕絆絆說不出話,腦子尚未轉(zhuǎn)過來,嘴巴先蹦出一句話,“你就這樣獨(dú)身下山去?山下可有許多小娘子等著擒你呢。”
占搖光腳步一頓:“那便將阿光牽來予我。”
少年說罷,提步疾行而去。
幾息之后,占隱元才猛地反應(yīng)過來占搖光剛剛說的話。
占隱元:?。?!
他十三兄都有喜歡的女子了!甚至還想與她成親!
可他作為十三兄最親近的族弟居然一概不知!
十三兄未免也太過分了!
年僅十二歲的小郎君臉上露出兩分幽怨的神情,蹲在原地愁眉苦臉地托著腮長嘆一息:人到底還是要長大的,他已不是十三兄身邊最親近的人了。
……
烏龍山腳下,數(shù)位妙齡女郎游在春風(fēng)中,款步行過一甸又一甸野原一樣的青黃曠地。
她們或簪花或佩馨或攜芳,姿態(tài)各不相同,卻都是頭頂肩頸銀光曳曳、言笑間流盼生光的形象。
當(dāng)中打頭的女子不過雙十年紀(jì),生一雙嫵媚的丹鳳眼,膚色微深,健康爽朗。
她身旁一位身材豐腴的女子一路行走,一路打趣她。
“占青,我廖攝蘭跟姊妹們可是聽了你那個(gè)族弟的名聲,跋山涉水特意來了這里,但愿他不要叫我們失望才好?!?
身后一串女子聞言,皆縱聲笑起來。
占青亦笑道:“你們?nèi)魹樗麃?,保管不會叫你們失望。我敢作保,你們絕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郎君?!?
“這樣的郎君,你自己就不中意?”廖攝蘭道。
占青與占搖光雖是同姓,可早就出了五服,若有意結(jié)為夫婦也未嘗不可。
“那小冤家把眼睛安在了頭頂上,族里那樣多女子,他竟一個(gè)也瞧不上,”占青撇了撇嘴,登上一片天然削平的巨石,往烏龍山頂上青霧縈繞的方向眺望,“如今到了十八也還守著個(gè)童男身……不出所料他此刻正藏在這山上躲著我們呢。”
竟然是這樣干凈一個(gè)小郎君……
廖攝蘭心底生出些好奇的情緒。
正在這時(shí),占青遠(yuǎn)眺的身影一頓,緩緩道:“他來了?!?
眾女仰頭去看。
只見薄云濃霧繚繞的山巔隱約顯出一個(gè)高挑頎長的人影。隨著人影的臨近,少年的容貌逐漸清晰深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