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輕飄飄地嘆了口氣,低低地道:“來人。”
一個(gè)黑衣人影子一樣地鉆出來,躬身等他說話。周子舒掏出一塊暗色的令牌丟給他,道:“去請段大管家來,今日叫他跟我一起面圣?!?/p>
黑衣人接過令牌,便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了,仿佛他從未在那里出現(xiàn)過。
段大管家段鵬舉,是周子舒掌握天窗之后,一手提拔上來的,只聽他一人的調(diào)配。此人有本事,也有野心,并從不吝惜展示這種野心。
周子舒有時(shí)候看著他,就如同看著幾年前的自己一樣。沒多大一會功夫,段鵬舉帶著令牌來了,他還有些不明所以,畢竟這是一群見不得光的人,平日里除了周子舒,其他人并沒有太多的面圣機(jī)會。
周子舒也不多說,只留他用了一頓早飯,估摸著皇上差不多要下早朝了,才吩咐一聲:“走吧?!?/p>
便往宮里去了,段鵬舉雖不知他是什么意思,也不多問,只默默地跟上。
兩人一前一后地到了上書房,容嘉皇帝赫連翊已經(jīng)在那里了,一聽說他們來了,登時(shí)便讓人將二人叫了進(jìn)去。周子舒和段鵬舉行了大禮后,周子舒從袖中掏出一卷竹筒來,呈給赫連翊道:“皇上,這是您上回吩咐的?!?/p>
赫連翊接過來,卻不急著看,反而打量了一番周子舒,忍不住皺眉道:“你這臉色越發(fā)不好了,回頭叫太醫(yī)給你瞧瞧,必是身上有暗傷,千萬小瞧不得,別依仗年輕便不當(dāng)回事?!?/p>
周子舒微微笑了笑,沒點(diǎn)頭,只道:“勞皇上掛心了?!?/p>
赫連翊又瞟見了段鵬舉,先是一愣,隨后問道:“今兒鵬舉怎么也過來了?朕可有日子沒見過你了,瞅著倒精神了不少?!?/p>
段鵬舉瞇起一雙小眼睛,忙陪笑道:“難為皇上日理萬機(jī),還能記著老奴?!?/p>
赫連翊笑了笑,隱約覺得周子舒似乎有話要說似的,便先把他帶來的竹筒打開了,從里面取出一個(gè)小紙卷,一目十行地看了,臉上露出一個(gè)笑容,擡頭對周子舒道:“這事辦得漂亮,子舒可要朕怎么犒賞你?”
——來了。
周子舒忽然掀起衣擺跪在地上,段鵬舉不明所以,只得跟著跪下。
赫連翊皺皺眉,問道:“你這是做什么?”
周子舒像是氣力不濟(jì)一樣地輕聲道:“臣但求皇上賞個(gè)恩典?!?/p>
赫連翊笑道:“起來說話,你為我大慶出生入死這些年,除了這江山,要什么朕不能答應(yīng)你?且說說?!?/p>
周子舒直起身來,卻仍是跪著,隨后默默地解開長袍衣襟,那攏得厚實(shí)而密不透風(fēng)的長袍一解開,一股子血腥氣立刻撲面而來,他那才結(jié)痂止血的身體因?yàn)檫@一路轎馬顛簸,再次淌出血來。
赫連翊“騰”地一下站了起來:“子舒!”
段鵬舉已經(jīng)嚇得沒了聲。
周子舒又將手掌打開,修長的手掌上躺著最后一顆七竅三秋釘,說道:“皇上,臣自己打了六顆,若是第七顆也打進(jìn)去,怕是就撐不到宮里和皇上辭行了,求皇上給個(gè)恩典,叫鵬舉幫著成全了臣吧?!?/p>
赫連翊呆愣良久,竟一個(gè)字都說不出來,半晌,才頹然坐回去,仰頭去看上書房的大梁,自言自語似的低聲道:“允行遠(yuǎn)駐西北,北淵……北淵沒啦,如今連你也要拋下朕了么?”
周子舒默然不語。
赫連翊沉默了一會,嘆息似的說道:“朕是孤家寡人哪?!?/p>
周子舒接著道:“皇上,天窗的事您不用多操心,鵬舉這些年一直跟著我,信得過,也是有本事的……”
段鵬舉截口打斷他:“莊主!莊主您不能這么說,我老段絕沒有這樣的想法!您……您不能……”
周子舒低低地念道:“七竅三秋釘,三秋必?cái)嗄c,開弓沒有回頭箭——”
他弓□去,給赫連翊磕了個(gè)頭,磕完卻不擡起頭來,口中道:“念在臣這么多年侍奉的份上,成全了臣吧?!?/p>
赫連翊死死地盯著那血葫蘆似的人,那一刻沒人知道這正當(dāng)盛年的帝王心里想的是什么——那些年謹(jǐn)小慎微,那些年機(jī)關(guān)算盡,那些年狼煙四起,那些年風(fēng)霜苦寒,那些年……而終于他君臨天下,可所有人都不在了,只剩他一個(gè)。
每個(gè)人都逃不過世事無常,和歲月的遺棄。
半晌,他閉了眼,揮一揮手。
周子舒嘴角勾出一個(gè)笑容:“謝主隆恩?!?/p>
他像是遇上了什么開心極了的事一樣,帶著病容的蒼白的臉上竟泛起些許紅暈來,興高采烈地轉(zhuǎn)向段鵬舉,將最后一顆釘子塞到他手上:“來吧。”
段鵬舉踟躕了半晌,才咬咬牙,舉起暗紅不詳?shù)尼斪?,死死地釘進(jìn)他莊主的血肉之軀里,他知道那是極疼的,這些年見慣了的,最鐵血的漢子也受不了這一下,而忍不住失聲慘叫,可周子舒卻只是輕輕瑟縮了一下,依舊挺直著身體,沒有慘叫,只有一聲幾不可聞地悶哼。
他甚至覺得周子舒那悶哼里都帶著笑意。
段鵬舉覺得莊主已經(jīng)瘋了。
周子舒在原地緩了半晌,最后向赫連翊一拜,一張臉白得像紙糊的。
他身體里的氣力正飛快地退去,麻木的感覺開始慢慢升起,開口說出最后四個(gè)字:“皇上保重?!?/p>
隨后不等赫連翊回話,便大步走出上書房,像是歇下了什么包袱一樣的輕快,身影一閃,不見了蹤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