祁寄低咳一聲,接過了那精心包裝過的茶葉。
但東西才剛拿到手里,他突然感覺到了一陣如針般刺來的目光。
祁寄皺眉抬頭,卻在視線來源處看到了一個笑容甜美,身穿雪白棉裙的年輕女生。
那女生如白蝴蝶般飛過來,卻不是對著祁寄,而是熟練地挽住了連清的手臂。
“阿清,我終于見到你啦!”她聲音很甜,“好久沒見你出來,我還以為自己記錯了時間?!?/p>
她顯然精通語言技巧,就算等久了撒嬌,也主動說是自己記錯。
連清果然因為她的話生出了愧疚:“沒有,是我剛剛聊天耽誤了一會時間?!?/p>
他轉(zhuǎn)頭對祁寄道:“你先回去吧。”
祁寄正要走,卻發(fā)覺那個女生抬頭,在連清看不到的地方陰沉沉地瞪了他一眼。
祁寄不擅長回應(yīng)善意,對惡意的察覺卻極為敏銳。他能清晰感覺到女生的仇視,想來剛剛接過茶葉時那如針般的視線也來自于對方。
但祁寄明明就不認識她,和連清也不算熟。
瞪完祁寄,待連清轉(zhuǎn)頭時,女生又變回了笑吟吟的模樣,甜甜地和連清交談起來。
“阿清,我今天想喝柚子茶,你幫我做好不好?”
確認自己真的沒見過對方之后,祁寄也沒管她,徑直離開了。
待回到別墅,室內(nèi)仍是空蕩蕩的,沒有人回來。祁寄把茶葉收好,在冷冷清清的客廳里坐了一會兒,最后還是披上外套,走了出去。
裴俞聲不吸煙,別墅里沒有存貨。而且自從祁寄住進來之后,那些曾經(jīng)用來收藏的煙草也被收了起來。
祁寄想吸,還要自己出去買。
冬季的夜晚,便利店的燈光都顯得蒼白清冷了許多。祁寄買了一盒煙,順著路沉默走著。
他其實也很久沒吸煙了,嚼煙更是停了許久。畢竟要陪護,帶著煙味接近雇主也不好。
但現(xiàn)在祁寄突然犯了煙癮,手機也黑漆漆的,始終沒有亮起消息。
——雇主今晚大概也不會回來。
不用擔心煙味殘留,祁寄就站在路邊,同樣新買來的打火機點燃了一支。
煙草的辛辣從口鼻直沖入胸腔,伴著清冷的夜風,終于讓昏沉的神智稍稍清醒。
祁寄挾著煙,緩步向前走去。
玫瑰別墅離浦江不遠,他沒多久就走到了江邊。夜色漸深,燈光陸續(xù)亮起,已然到了江邊最熱鬧的時候。
人潮漸漸聚集,祁寄不欲與人推擠,他背對著繁華的燈光,走到了人員稀少的江岸邊。
沒了燈火,水色只剩一片灰黑。江面遼闊,煙草明滅,裊裊細煙緩緩升起,又被冰涼的夜風悉數(shù)吹散。
“咳、咳咳……”
祁寄止不住地咳了起來。
天太冷了,他只穿了一件薄外套,鼻尖和耳朵都被凍得生疼。許久沒碰的煙也變了味道,在唇齒間漫出一片苦味。
祁寄咳得厲害,但他非但沒有把煙掐滅,反而又深深吸了一口。
像是以毒攻毒,喉嚨癢意反倒被壓了下去??嚷曋饾u編弱,被沾濕的卷翹眼睫輕顫了兩下,祁寄睜開視線模糊的眼睛,舉目遠眺。
水波粼粼,映出點點暗光。星空黯淡,他出神地望向了江面。
遠處巨型貨輪緩緩駛過,在水面劃過長長白痕,轉(zhuǎn)瞬便消失不見。
無論多么壯闊的手筆,也無法在這水波上留下什么痕跡。
只剩望水的人還獨自記得。
連清的話仍在耳邊未曾消散,看著這片水面,祁寄不由想起了兩人在海邊度過的那一夜。
那夜他們一同坐在沙灘上,望著不斷涌來的海浪,滿耳都是風聲和水聲。
望著海的時候,裴總在想什么?
那時裴俞聲才剛來S市沒多久,卻一來就買下了海邊的房子,精心布置。祁寄之前沒細想過,如今才恍然,或許海對裴俞聲來說,原本就具有極為特殊的意義。
燒長的煙灰掉落下來,煙頭紅光猛地一亮。祁寄忍不住抬手,揉了揉脹痛的額角。
夜風冰涼,煙味苦重,但最讓祁寄難以經(jīng)受的,卻是胸口的抽痛。
是他自己的錯。
祁寄想不明白為什么,他聽聞了一個如此悲傷的故事,身體里盛滿了為主角兩人的惋惜與難過。卻仍有心尖尖上一處,如此自私丑陋地為自己疼著。
為什么呢?
明明需要安慰的是痛失好友的雇主,明明應(yīng)該更加盡責地完成自己的工作。他對此心知肚明,卻偏偏在這種時候、這么難堪地生出了自己的私欲。
祁寄真的不懂,為什么自己會變成這樣一眾人。
煙霧裊裊,很快燃至盡頭。冰冷的手指僵硬地摸出新一支,在跳躍的火光中重新點燃。
祁寄整個人都冷透了,就連那煙尾飄散的縷縷白煙,都仿佛在消耗從他體內(nèi)抽出的熱量。
思緒仍是嘈亂一片,唯一鮮明的只有針對自我的指責。祁寄在江風下一支一支抽著煙,失神地望著江面上映出的微弱紅點。
直到衣兜里的手機響了起來。
早已聽過千百遍的電子鈴聲沒有任何特殊之處,卻讓祁寄半邊身子都倏然麻了一下。
心跳驟然加快,被凍僵的左手摸索了兩次,才將手機拿出來。
但等看清來電顯示時,他才真正徹底被凍僵。
螢?zāi)簧狭疗鸬牟⒉皇悄莻€熟悉的名字,而是一個陌生號碼。
祁寄閉了閉眼睛。
他的人還站在江邊,靈魂卻已經(jīng)飄出頭頂,自上方冷冷地打量著這個如此陌生的軀殼。
他已經(jīng)完全不認識自己了。
煙頭熄滅,指尖劃開鎖屏,開口的聲音沙啞如被砂紙磋磨過。
“喂?”
那邊沉默了一下,半晌,才有個年輕女聲怯怯傳來。
“請問是……祁寄嗎?”
祁寄皺眉,勉強收攏意識,咳了一聲:“是我,你是?”
“我,我是……”那人聲音細弱,說話也磕磕絆絆的,似是祁寄呼吸聲大一點都會把她嚇到,“我是夏靜?!?/p>
祁寄這才聽出她的聲音:“……堂姐?”
夏靜是祁寄姑姑的女兒。
按理說,兩人血緣關(guān)系也算親近。但自從父母離世后,祁寄就和老家所有親戚斷絕了關(guān)系,這個所謂的堂姐,他也已經(jīng)將近三年沒聯(lián)系過了。
這種情況下,叫一聲堂姐只是出于禮貌,若是換做姑姑家另一個兒子,祁寄連堂哥都不會叫。
但這個稱呼顯然讓對方受寵若驚,夏靜連忙道:“是,是我。小寄,沒想到你還記得我……”
祁寄自顧不暇,也無心與她客套,直接問:“有事?”
那邊傳來了深呼吸的聲音,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,夏靜怯生生問他:“我可以,和你借點錢嗎?”
沒等祁寄回答,她又連忙道:“不,不多,兩千塊……或者一千塊也行,等我打工掙回來,馬上還給你。”
果然,多年不聯(lián)系的親戚好友突然找人,不是結(jié)婚就是借錢。
本著小時相處的情分,祁寄沒有直接拒絕:“你借錢要做什么?”
他雖是在姑姑家長大,但對他們的情誼卻早已消磨干凈,在父母去世那年,更是直接斷了所有聯(lián)系。
但祁寄也沒想到,夏靜又吸了一口氣,卻是壓抑不住地帶上了哭腔。
“我爸媽和我弟……都,都走了,我借錢,給他們處理后事……”夏靜忍不住啜泣起來,“對不起,小寄,我知道不該打擾你,但我真的沒辦法,只能來找你……”
祁寄呼吸一滯。
雖說三年沒有聯(lián)絡(luò),但他也沒想到姑姑一家居然去世了。
他環(huán)顧四周,尋了個避風的地方,快步朝那邊走去,沉聲道:“怎么回事?”
隨著風聲漸小,電話里的聲音也逐漸清晰起來。
“我弟之前加了一個什么組,一直和家里要錢,”夏靜努力壓下哭腔,解釋道,“爸媽就拿錢給他,但是后來,他越要越多,爸媽拿不出來,就跟著他一起進了那個組。最后,那個組要他們賣房子交錢。媽不想同意,我弟就逼她,回家拿了火說要開煤氣,不賣房子就殺了他們?!?/p>
“結(jié)果……”她嗚咽了一聲,“結(jié)果閥門漏氣,我弟一直開著火,他們,他們就……嗚……”
祁寄皺眉:“什么時候的事?”
夏靜抽噎著,“上,上周?!?/p>
她還慌忙解釋:“我借錢就處理后事,不會把錢給那些的,他們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被查了,都被抓了起來,政府也來了人,幫我們討了補償?!?/p>
“但,但是錢不夠三個人一起下葬,我才想找你……”夏靜生怕祁寄不信,語無倫次地解釋著,“而且之前騙舅舅的那個人也抓住了,還有那些催債的,都被抓了,我沒有說謊,真的……”
祁寄心口倏然一跳。
他將手機從耳邊拿下,點開銀行APP,登陸了一個賬戶。
那是他每隔十天都要定期打錢的賬戶,此時登陸,里面的余額還是明晃晃的一串數(shù)位,沒有歸零。
但這筆錢,原本在兩天前就該被劃走了。
祁寄又拿出了那只老人機,翻開短信箱,里面也沒有任何新消息。
他試探著播出一個號碼。
機械女聲直接告訴他,這是空號。
祁寄頓了頓。
電話里還在傳來夏靜細弱的聲音,說著這次清查的成果和當?shù)孛襟w的報導,祁寄沉默聽著,攥進了那個表面漆色已經(jīng)斑駁的老人機。
他曾經(jīng)無數(shù)次想像過這個場景,但當這一刻來臨時,祁寄卻只感受到了一種不真實的虛幻感。
壓在他脊背上三年的重擔,害他失去雙親的元兇,整整兩千萬的債務(wù)。
……居然就這么結(jié)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