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的時候一邊用木枝攪泥一邊會想,沈晏清為什么老是喜歡皺眉,為什么老是不耐煩。
大約他天生這樣。
時間長了,發(fā)現(xiàn)幷不是,他和大院其他孩子玩時,除了比別人稍顯成熟,大多時候很平和。
原來眉頭時皺、時不皺。原來不耐煩也分情況。
程隱明白了,沈晏清獨獨不喜歡她。但她不介意,照樣粘他粘得緊。時間一天天過,一年年溜走,她上小學(xué)、上初中、上大學(xué),日復(fù)一日粘著他,一直從練功房粘到了他床上。
她聽過他清冷說話的聲音,聽過他粗重的呼吸,見過他穿練功服的樣子,也見過他光裸的胸膛和臉上隱忍歡愉的表情。
唯獨他眉間的不耐長年累月,由始至終,一如最初。
……
人人都夸程隱運道非常,遇上潑天好運,雖然廖家離開,但還有沈家看顧。
不管是外人還是沈家人,大概都沒想過程隱會走。
沈晏清同樣沒想過。
對于落水的事,他對她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,和絲絲前所未有的愧疚,但事情過去,程隱入院、出院,照常過日子,和以前沒有不同,他以為事情早就翻篇。
誰知道她竟然走了。
她說要出國進修,飛機飛到大洋另一端,落地那一刻起人卻沒了音訊。
查過,也找過,每一樣跡象都顯示她不是遇上麻煩,而是故意躲到暗處,不愿意被沈家人找到。
花了半年時間,她一個大活人猶如大海沉石,蹤跡全無。
最后一次聽到匯報的進展,老爺子沉默了很久,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從小廳走回房間,拐杖在地面一下下出聲響。
家里人去安慰他,他悠悠說了句︰“算啦,那孩子沒有對不起我們。她做得夠好,夠多了?!?/p>
第二天便讓找人的不必再找。
她既然想走,必定早有準備,在另外一個國度應(yīng)當(dāng)也能過得好。
沈晏清本應(yīng)無所謂,卻有些說不清自己的心情。
時間倏而快如白駒過隙,轉(zhuǎn)眼五年,他還是和當(dāng)時一樣,想起這件事就略微恍惚。
沒想過程隱會走,沒想到她會離開。
更沒想到--
消失五年后,她又回來了。
沈老爺子身體一天不如一天,坐在搖椅上回憶舊事的時間越來越長,總是想起沈老太太,然后便會想起陪在沈老太太身邊最久的程隱。
她就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。
……
下過雨的地面微微泛著潮,出太陽后,灼灼光線不多時就將濕氣烤干。
院子里兩座小涼亭之間連接著長廊,頂罩是如樓梯般一格格鏤空的石梯,爬滿茂密的藤蔓。
還沒進門,遇到去倒垃圾的周嬸,說程隱回來后跪了好久。老爺子一開始沉著臉,后來繃不住,叫起后看她膝蓋紅紅反倒自己心里過不去。
面上雖說氣她了無音訊一走就是幾年,但老爺子今天精神頭比起前幾日好多了,分明是高興的。
兩人在書房里談了有一會兒的話。
鮮嫩的清新味道從泥土里泛起來,金色太陽光照在三層矮矮的階梯上。
本以為程隱在里面,沒想到她就站在大門口,倚著門框,手揉著膝蓋,懶洋洋看向他。
“唷,沈晏清?!?/p>
他停下步子,在離她稍有距離的地方,站住了腳。
她在他面前總是吊兒郎當(dāng),完全不像面對其他大人那般乖巧,這一點絲毫沒變。
她嘴角噙著一絲絲笑意,見他不動了,弧度彎得更盛,笑吟吟將眼睛彎成了弦月。
沈晏清停了有半晌。
總覺得,她的眼里盛滿了盈盈澈光。而她分明是笑著,卻偏偏讓他想到另一個表情。
那一年她落水被送去醫(yī)院,醒來的那天,他在病房里陪著。
她差一點就沒了命。
尷尬,愧疚,他若無其事說了很多話,她一句都沒答,一個字都沒說,一直不肯轉(zhuǎn)頭看床側(cè)一眼。
等了很久很久,久到讓人以為她睡著,她扯了扯被子,將被沿遮到自己鼻梁上。
“你明明知道我不會游泳。”
她說。
“……我以為你會救我的?!?/p>
那時候和此刻一樣,她的眼里都是澄亮一片。
不同的是現(xiàn)在是在笑。
而那一天,她嗚咽著攥緊病床棉被擋住半張臉龐,眼角滑落一大顆眼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