隊伍下午進了建康,蕓娣跟隨桓丞相的車馬來到烏衣巷桓家。
士族風流,多居烏衣巷。
像蕓娣這般的賤民,尋常是不能踏進一步,但桓琨早有吩咐,她被安排在上等廂房,起居皆有婢女伺候。
一晃到了晚上,兩位郎君仍未歸家。
婢女小春說,自打一進城,丞相就拉著桓大都督進宮面圣,晚膳在宮里留了。
蕓娣有些忐忑不安。
丞相回來了,桓猊是不是也要回來了。
但到深夜,回來的卻只有桓琨。
原來出宮后,桓猊與人有宴,游樂至天明才歇,就算回家,也不是回這個家。
他嫌烏衣巷地方小,不夠自己抻展拳腳,于是在建康盤了一處都督府,但并非外界傳言中的奴仆萬千,美妾環(huán)繞,而是手執(zhí)刀刃的五百府兵,以及一直深居簡出的庾夫人。
見蕓娣面露困惑之色,小春道:“小娘子遠道而來,有所不知,這位庾夫人是大郎的妻子,也是奴婢們的正主子,她不喜歡住在烏衣巷,大郎才專門在別處為她建府?!?/p>
蕓娣隨口一問,小春卻起了興致,喋喋不休道:“當年大郎大仇得報,卻也因此深陷牢獄,命懸一線,就是庾夫人在其中周轉(zhuǎn),庾公才請旨開恩,之后三年,大郎掙了大功名,就向庾公討要來了庾夫人,二人成親時,在江北可是轟動一時?!?/p>
“卻是可惜了,庾夫人嫁進桓家以后,一直無所出,許是愧對桓家祖宗,這才搬離了烏衣巷,不過現(xiàn)在小娘子來了,宅中可算是熱鬧一些?!?/p>
蕓娣一邊聽著,一邊梳頭發(fā),動作慢慢頓下來,翹起耳朵認真聽八卦,忽然被小春一打趣,不覺鬧了個大紅臉。
桓琨回府的消息不脛而走,宅里的燈火一盞盞亮起來。
蕓娣披發(fā)正要安置,阿虎卻親自過來傳話,稱是桓琨要見見她,小春急忙給蕓娣挽發(fā)穿衣,好不忙活。
阿虎含笑從容道:“慢些無事,郎君吩咐過了,讓小娘子慢慢來?!?/p>
桓琨家中置有兩間書房,大的處理政務,商談密事,小的是平日里見客,或看書。
眼下小書房燈火通明,壁面一側(cè)是高大的書架,擺滿古書,桓琨坐在書案前翻書。
他穿了身居室寬袍,昏黃的燈火下,隨著翻書的動作,雙手修長白皙,猶如上等的和田玉,風姿閑淡慵懶。
外面家仆通稟人到了,桓琨抬頭,見一位裊娜清麗的小娘子走進來,溫聲說了句稍等,將古籍放回書架上。
蕓娣進了書房,抬眼望了望他。
就見郎君背對著她,微仰頭在防暑,寬袖垂到手骨突起的腕間,動作優(yōu)美,像是一個深夜溫書不倦的清雅文人。
蕓娣長在煙火粗野的市井間,從不曉得讀書為何物,當下看著堆滿書籍的書架,難免覺得新奇。
燭火暗了,桓琨用剪子剪斷一截燭芯,燈又亮了起來,就見少女抿著鮮紅的唇,目光掠過書架上排滿的書籍。
但最后也未見她說出口,只將黛眉低下去,從衣領口露出一截細白的脖子,微微蓬松的烏發(fā)間散開淡淡的澡豆香氣,一副乖乖的模樣兒。
桓琨溫聲道:“這么晚了還叫你過來,是我唐突?!?/p>
蕓娣輕輕搖頭,“丞相應當是有什么重要的話要與奴婢說,奴婢又怎么好責怪?!?/p>
“此次請你來,也沒什么大事,便是想讓你在這里安心住著,過幾日城里熱鬧,也安全了,再出門也不遲?!?/p>
建康城中逢上重要的日子,都會嚴加看守,尤其是各處城門,緊盯著會犯事的人,所以一般碰到這種日子,心里有鬼的人在家窩著,也不會出城。
但人人都這么想著,最危險的地方也就最安全了。
想來生辰宴那天,廬江那邊應當有消息了,她若真是,他會同她仔細說清楚,若不是,她想要出城,他便幫幫她。
送一個人出城,不算難事。
蕓娣滿心感激,“多謝丞相?!?/p>
“舉手之勞罷了。”桓琨淡淡道,屋子里靜謐,他問道,“可有想過,出了建康城去哪里?”
蕓娣道:“回廬江。”
桓琨微笑道:“廬江山清水秀,是個好地方。”
蕓娣也不覺微笑起來,“阿兄還在那里等我,我要去尋他?!?/p>
燈火攏在她眉眼之上,細微處可見細絨的汗毛,卻越顯嬌憨可愛,桓琨不禁道:“你和你阿兄感情甚好,平日里都做些什么?!?/p>
“讓丞相見笑了,我跟阿兄沒什么本事,給人收拾打雜,白日里沒什么時間碰面,到了晚上空些,會下館子,我們都愛吃餛飩,阿兄會將碗里一半剔給我。”提到舊事,蕓娣都記得分外清楚,這么些年,她無父無母,說朋友也沒幾個,是阿兄伴著她,除了阿兄外,沒人肯這樣陪伴她。
“平日里都這么忙?”
蕓娣眼睛亮亮的,“遇上燈節(jié)過年的,會有些時間,街市很熱鬧,阿兄會買個大紅燈籠掛門上,圖一份喜氣?!?/p>
桓琨興致起來了,多問了幾句,“除了打雜,就沒別的樂趣?”
“會去山里捕野味,每逢春夏,山里格外熱鬧?!?/p>
桓琨微笑道:“聽你說的,我也想過過這般愜意的日子?!?/p>
蕓娣卻道:“尋常人家有尋常的樂趣,丞相身在繁華當中,也有繁華的熱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