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
沈令蓁這一跳,當(dāng)然不是為了去撈霍留行。
她雖是土生土長的汴京人士,天生水性尚可,卻到底也是大家閨秀,又怎會有下河的經(jīng)歷,要在這等視物不佳的夜里撈起一位近兩個她那么重的成年男子,根本是無稽之談。
她明白這一點,卻仍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,是因在霍留行落水的那剎,恍悟了今夜的所有環(huán)節(jié)。
盡管不了解現(xiàn)今朝堂的形勢,沈令蓁好歹讀過不少歷史典籍,多少清楚功高震主的道理。
“愛民如子”一詞原本多用于上位者,今夜趙珣卻稱慶州的百姓拿它形容霍留行的父親,將霍家抬舉得人神共仰,分明意有所指。
加之她初知霍留行的秘密,對此尤其留心,趙珣不請自來地為他看診一舉,更在她心中埋下了不安的種子。
其后逛夜市,見趙珣主動揮退隨從,進(jìn)茶樓,再對照敵我雙方打斗情形……在她看來,司馬昭之心,已是昭然若揭。
雖不清楚背后的原因,但沈令蓁猜測,她這位表哥這般費(fèi)盡周折地演了一整晚的戲,必是為了試探霍留行的腿究竟是好是壞。
只是診病行不通,刺殺行不通,最后僅剩了一條路——將霍留行逼落河心,激起一個人求生的本能。
倉促落水,濕透的外袍負(fù)累加身,又有刺客在旁威脅,即使是原本擅長鳧水的人,倘使腿腳使不上力,也絕無法輕易翻身。
可以想見,如果沈令蓁袖手旁觀,余下的刺客定將死纏趙珣、空青與蒹葭,令他們無暇營救。
霍留行被逼到絕路,要么選擇死,要么選擇暴露,坐實欺君之罪。
但現(xiàn)在一切就變得不同了。
沈令蓁記得,趙珣曾在來茶樓前提議她先行回府。這說明,她這個表妹的存在,興許一定程度上妨礙了他的計劃。
而在茶樓那聲摔杯號之前,他又特意說——我無妨,別叫他們誤傷表妹便好。
這句看似信手拈來的話,更可能是在提醒埋伏在周圍的刺客,務(wù)必確保她的安全。
趙珣不敢讓她出事,只要她跳下河,他或?qū)凳敬炭图皶r收手,好叫空青與蒹葭突破重圍下河,或?qū)⑴沙霭堤庪S從增援,總歸一定不會無所作為。
而只要有人來救她,自然也就有人會救霍留行。否則趙珣恐怕難辭其咎。
沈令蓁算盤打得極妙,奔出去的一瞬信心滿滿,只是這英雄又哪是那么好當(dāng)?shù)摹?/p>
她拼著一股報恩的勁奔得太急太快,躍下河時腳脖子被護(hù)欄一勾,曼妙的身姿是沒有了,歪七扭八地就摔了下去。
而下河的情形也與預(yù)想中相去甚遠(yuǎn),這么一頭猛栽,她根本來不及閉氣就先嗆了水。
好不容易緩過一陣,仰起腦袋,衣衫卻泡了水,拖累得她手腳都劃不動,別說要在這黑咕隆咚的河里找霍留行,能撲騰著不讓自己沉下去就已竭力。
更雪上添霜的是,沒撲騰兩下,她的雙腳便被河中水草纏住,掙扎間,帶著腥氣的河水一口口灌進(jìn)鼻子里,消磨她的意志。
沈令蓁模模糊糊望著岸上人仰馬翻的混亂場面,心知自己已經(jīng)撐不了多久。
幸而她最開始的判斷沒有錯。
她奔出來之前高喊的那句“郎君”在第一時刻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。趙珣眼見生變,很快便令打斗的形勢發(fā)生了扭轉(zhuǎn)。
蒹葭情急之下一腳踹翻兩個大漢,拼命砍殺,縱身一躍跳入河中,飛快游到她身邊,托高了她的腦袋:“少夫人!”
沈令蓁得了倚靠,死死扯緊蒹葭的衣帶,喘著粗氣道:“郎……郎君呢……”
“空青已經(jīng)去救了?!币娝裰旧写?,蒹葭松了口氣,蹬著腳把她一點點往岸邊帶。
沈令蓁剛被托舉上岸就癱軟下來,伏在欄桿邊嗆得天昏地暗,等滿眼淚花地緩過勁,才發(fā)現(xiàn)趙珣的隨從已經(jīng)趕到,殺干凈了最后幾名刺客。
趙珣的胳膊受了傷,隨從正替他處理傷口,順帶向蒹葭送來一件披氅。
蒹葭忙替濕透了的沈令蓁裹嚴(yán)實。
尸橫遍地的場面一片狼藉,沈令蓁半晌才回神,瞧見腳邊一具血淋淋的尸體,嘔得翻江倒海。
見她這狼狽模樣,蒹葭怕是連皇帝來了都顧不上招呼,更別說顧忌趙珣,攙起她就要走。
沈令蓁口干舌燥地說不上話,拿手指指河岸,像在問霍留行有沒有得救,被心急如焚的蒹葭一嗓子吼了回去:“您可先顧好您自己吧!”
沈令蓁不肯離開,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,掙開她就往河岸走。沒走幾步,恰見空青一腦袋從水底下扎出來,架著霍留行的胳膊把他拖上了岸。
眼看霍留行平安無事,她緊繃的心弦一松懈,這才后知后覺地發(fā)現(xiàn)腳踝好疼,像是腫起了一個大包。
不知道的時候還能活蹦亂跳關(guān)心別人死活,一旦意識到自己受了傷,撕心裂肺的痛立時傳遍全身,沈令蓁只覺眼前一點點冒起了發(fā)黑的星子,暈暈乎乎,半無意識地道:“蒹……蒹葭,我要昏過去了……”
“少夫人——!”
劫后余生,沈令蓁又做了一場噩夢,夢里是漂浮著塵芥與細(xì)草的昏暗水底,她墜入深淵,不停下沉,拼命呼救卻發(fā)不出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