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留行想笑,又忍住,走到她旁邊坐下:“有我在,你怕什么?!?/p>
沈令蓁白著臉搖搖頭,示意不怕,眼睛卻還是一瞬不眨地盯著附近地面,余光瞥見霍留行仰頭要喝水,忙制止他:“郎君,那溪里有……這水怎么還能喝?”
霍留行不以為意:“那有什么?”
沈令蓁一把奪走他的水壺:“不行,不行,這水不能喝了。馬車上還有一些茶水,我去取?!?/p>
霍留行一把拽住她,拿回水壺:“瞎忙活什么?從前行軍打仗,渴得厲害的時候,好不容易找著一條河,就是里邊堆滿了尸體,浸著人血也要喝,這算哪門子事?!?/p>
沈令蓁不知怎么,聽得鼻頭一酸,慢吞吞坐了回去,看著他道:“郎君從前是不是過得很苦?”
霍留行淡淡眨了眨眼,倒也不否認:“生逢亂世,不可避免?!?/p>
“我在汴京錦衣玉食的時候,郎君卻在尸山血海里保家衛(wèi)國……”沈令蓁垂下眼來,“我要是能早些認識郎君就好了。”
“早些認識又怎么?把你的錦衣玉食分我一些?”
沈令蓁認真地點點頭。
霍留行發(fā)笑:“那我恐怕不會領(lǐng)你的情?!?/p>
“為何?”
因為十年前尚且年輕的霍留行免不了鋒芒畢露,絕不可能咽得下氣,接受仇人女兒的恩惠。
若非北伐那場磨難讓他吃了教訓(xùn),磨平了棱角,他根本不知道,人在夾縫,若學(xué)不會忍,那就是死路一條。
想著這些,霍留行出口時卻換了一種說辭:“因為我那時候很頑劣,看到你這么個手無縛鶏之力的小丫頭,是要拿蚱蜢嚇唬你的?!?/p>
沈令蓁一楞之下被逗笑,笑過以后又說:“郎君,其實你現(xiàn)在也挺壞的吧?”
霍留行略有些詫異地側(cè)目看她。
“那個溫文爾雅,和煦斯文的人幷不是真正的郎君。郎君是因為什么把鋒芒都藏起來了,但這樣一定很累?!鄙蛄钶杵^注視著他,“所以,倘使郎君想歇歇,大可在我面前放下那些,只做自己,我不怕郎君兇巴巴的樣子?!?/p>
霍留行一怔。
蟄伏十年,一人千面,連他自己都忘了真正的霍留行到底應(yīng)該是什么樣子,卻在這一日的清晨,在這荒煙蔓草的無名山林里,聽見一個小姑娘說,他可以不必在她面前做一個戲子。
就像一顆石子直直投進了一潭深淵,將原本平靜無波的水面攪得洶涌澎湃,霍留行的眼底霎時掠過潮起潮涌。
沉默半晌,他盯著她說:“沈令蓁,這可是你說的?!?/p>
沈令蓁冷不防被他稱呼全名,稍稍一楞,隨即理所當(dāng)然地點點頭:“是我說的呀?!?/p>
約莫一個時辰后,探路完畢的京墨回來了,與霍留行回報:“白豹城目前幷無敵情,郎君可帶著少夫人放心前往?!?/p>
“住處都安排好了?”
京墨點點頭:“老地方?!?/p>
“你和蒹葭護送她過去,我騎馬改道辦正事?!?/p>
沈令蓁一愣:“郎君騎馬會不會暴露……”
他搖頭:“我會喬裝成士兵?!?/p>
沈令蓁點點頭,目送他騎上馬絕塵而去,而后重新回到馬車,去了白豹城。
白豹城此地接近慶州,相比定邊軍更北的地方還不算人煙稀少,進城以后,街邊客棧倒是一家家林立得不少。
霍留行安排的這間從外邊瞧名不見經(jīng)傳,生意看似也幷不興隆,但內(nèi)里卻秩序井然,收拾得十分規(guī)整。
沈令蓁想到京墨那句“老地方”,猜測這客棧興許本就是霍家的地盤。
到時已近黃昏,她拖著快散架的身子骨進了廂房,連被褥是否整潔也來不及顧忌就一頭栽上了床。
蒹葭正想給她斟碗水喝,一轉(zhuǎn)頭卻見她已然睡熟,為免吵醒她,也沒替她更衣,只替她蓋了一層薄被便闔上門退了出去。
沈令蓁一覺睡沉,再睜眼,卻是被一聲破窗而入的響動驚醒了。
她還發(fā)著懵,剛要驚叫,便見來人一把摘下了遮面的兜鍪,給她比了個噓聲的手勢,壓低聲道:“是我?!?/p>
沈令蓁這才借著屋內(nèi)燭火看清是身披鎧甲的霍留行,而窗外夜色已濃,看起來像是下半宿了。
她拍拍胸脯,穩(wěn)了穩(wěn)心神,掀開被褥下榻:“郎君事情辦得如何,可還順利?”問罷見他鎧甲上沾染了大片鮮紅的血跡,嚇了一跳,“郎君受傷了嗎?”
“肩上一點小傷。都是別人的血?!被袅粜谢顒恿讼陆罟牵断鲁林氐逆z甲,“叫蒹葭幫我打盆清水來?!?/p>
沈令蓁立刻去與守在走廊的蒹葭遞話,再回來,便見霍留行已褪干凈了上衣。
顧不得羞,她急急上前,想察看他的傷情,待見確實只是肩頭被劃破了一道不深的口子,才松了口氣。
霍留行看看她:“見血不暈?轉(zhuǎn)過去?!?/p>
沈令蓁也是情急才大了膽子,一聽這話,再分辨到四下彌散的濃重血氣,頓時有些目眩,立即背過身去。
卻不料背過去的一瞬一晃眼,無意瞥見了霍留行光裸潔凈的腰腹。
那里平平整整,幷無任何一道凹凸猙獰的傷疤。
沈令蓁一楞,“咦”了一聲:“郎君上回在汴京傷得那么深,那兒怎么竟沒有留疤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