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2章

趙羲離開霍府后， 便如他所說的那樣以靜制動，回到宮中安安靜靜給太子守靈， 全然不關(guān)心、問及立儲之事。

皇帝也似仍舊沉浸在喪子之痛中，打不起精神來考慮這些， 過了好一陣才重振旗鼓，回到朝堂，不過這一回來，卻像忘了儲君空缺一事，始終對此未置一詞。

換作和平時期， 或者皇帝尚且年輕健康的情況， 儲君缺了也就缺了，但大齊剛剛歷經(jīng)戰(zhàn)亂， 朝堂形勢也十分動蕩，皇帝又年事已高，這下子， 朝臣們心中難免有些擔(dān)憂。

只是太子到底尸骨未寒， 當(dāng)即冊立新任儲君，未免惹親者傷心，考慮到皇帝好不容易走出福寧殿， 大家也就眼觀鼻鼻觀心地順著他， 不曾提及此事。

日子一久， 群臣忍著不催促，四皇子黨卻有些沉不住氣了。

都說由儉入奢易，由奢入儉難， 皇帝閉關(guān)那幾天，趙珣風(fēng)風(fēng)光光監(jiān)國理政，嘗著了甜頭，如今皇帝收回了大權(quán)，且也幷未對他前陣子的表現(xiàn)多作褒獎，他這心里自然不是滋味。

如此由秋入冬，距離太子薨逝過去整整三月的時候，四皇子黨終于開始發(fā)聲，上奏請求皇帝及早冊立儲君。

皇帝聞言，滿面憂傷地倚靠在龍椅上，蕭瑟地說，太子才走了多久，此事容后再議。

趙珣手下的幾個官員便開始講大道理，說儲君之位關(guān)乎國本，不止是家事，更是國事，太子生前心系社稷，在天有靈，必然也不愿見大齊國本動搖，請皇帝務(wù)必慎之重之。

皇帝一臉“朕不聽，朕不聽，你們再逼朕，朕就繼續(xù)回福寧殿窩著去”的表情，眾人只得放棄冒進，繼續(xù)耐心等待。

明眼人到這個時候，已經(jīng)看出了究竟。

太子死了，皇帝真那么深受打擊嗎？太子病了這么多年，皇帝分明早有心理準(zhǔn)備，起始或許的確傷心了一陣，卻絕不至于頹喪到不理政事的地步。

皇帝先前之所以避入福寧殿，其實是在考驗自己心目中新儲君的候選人——趙珣。

一要看他監(jiān)國理政的能力，考驗他的“才”，二要看他是否品行端正，考驗他的“德”。

在“德”這方面，趙珣首先便沒有令皇帝太過滿意。

其領(lǐng)群臣到福寧殿懇請皇帝回朝一舉，說好聽點，是從失去長兄的痛楚中迅速振奮精神，顧全了大局，說難聽點，根本就是早盼著長兄死，急吼吼地想要走馬上任。

現(xiàn)在，趙珣手下的官員越沉不住氣，便越驗證了他的野心。

但凡生在皇家，野心這東西，人人多少都有。其實皇帝允許兒孫們有野心，但有野心，卻要按捺得住，要知進退，懂分寸，這樣才是本事。有本事，才能成大事。

所以“才”這一關(guān)，趙珣也沒過去。

既然趙珣仍有待考察，這儲君的人選還剩下誰？

皇家不是沒有了其他成年皇子，卻缺乏有天賦與能力的苗子。且就算在皇子這一輩拔出個苗子來，皇帝到了這個歲數(shù)，臨時再要重新栽培繼承人，不僅太過耗神費力，也著實為時已晚。

儲君不是孤零零一個人，而得有結(jié)實的“班底”人馬，這樣上任后才能坐穩(wěn)皇位。如今朝里一支太子黨，一支四皇子黨，短時間內(nèi)要分割新的“集團”，無異于異想天開。一個“底盤”不穩(wěn)的儲君坐上龍椅，難保不會亡了大齊。

所以觀望來觀望去，朝臣們最終將目光投向了皇帝的嫡長孫趙羲。

論才，趙羲當(dāng)初在皇家獵場那一番演說，至今令人印象深刻。

論德，這位小皇孫在太子下葬后，既沒有沉溺于喪父之痛，也沒有著急地參與黨派斗爭，而是與往日一樣，按部就班地跟著東宮的老師讀書學(xué)習(xí)，夠沉穩(wěn)，也夠堅忍。

論背景更是得天獨厚。只要趙羲有心，不費吹灰之力便可繼承太子底下那一派原班人馬。

這樣看來，一個比趙珣更合適的選擇，似乎已經(jīng)出現(xiàn)了。

天氣日益轉(zhuǎn)冷，轉(zhuǎn)眼便到了朔風(fēng)凜冽的時節(jié)。

臨近冬至，大齊建元元年之后，三年一度的南郊祭天大典提上了皇帝的日程，也叫低迷了許久的汴京朝堂燃起了一絲生氣。

冬祭是盛事，按規(guī)矩，皇帝須親率皇室宗親，選派朝廷重臣共同前往南郊主持祭天儀式，感恩上蒼厚德，幷祈求上蒼保佑大齊未來風(fēng)調(diào)雨順，百姓安康。

禮部熟門熟路地依照慣例，安排皇帝與隨行宗親、朝臣于冬至前夜夜宿南郊，待翌日破曉時分共慶盛典。

冬至前日，蜿蜒冗長的祭天儀仗自皇宮出發(fā)，在百姓們的歡呼禮拜與禁軍的簇擁護持下，一路浩浩蕩蕩出了汴京城。

英國公府與霍府此次皆在隨行之列。按品階，英國公府的車駕較靠近儀仗正中的圣駕，而霍家則落在遠處。

沈令蓁因已出嫁，依禮坐在后方霍留行的馬車內(nèi)，與他說笑：“三年前我還離圣駕很近，如今反倒走了下坡路，跟著郎君真是落不著好呢?！?/p>

霍留行正要敲她個頭栗，手伸出去卻半道折了回來，搓搓手指算了數(shù)。

三月多過去，他腰上的外傷已經(jīng)愈合妥帖，反倒沈令蓁體內(nèi)的寒癥還沒斷根，月事期間依舊疼得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，臨近隆冬，夏秋時節(jié)不顯的癥狀也出現(xiàn)了，到了夜里，整晚整晚手腳冰涼。

他自傷好后便夜夜給她當(dāng)火爐，這才叫她勉強睡上踏實覺。此次出行兩日一夜，她難免又要挨場凍，他這會兒正擔(dān)心，便連頭栗也敲不下手了。

沈令蓁正是瞧出了霍留行的心事，才故意說這些玩笑話逗他，見狀幽幽嘆出一口氣，把腦袋湊低，蹭著他指關(guān)節(jié)小鶏啄米似的叩了一下：“不就是這么一下嗎？郎君如今真是越發(fā)沒了魄力，連我都治不住，還……”她說到這里收了聲，比口形：還要去一人之下，萬人之上呢。

馬車悠悠晃晃，霍留行把她整個人掐進懷里，彈額頭的手勢蓄勢待發(fā)：“動真格了你可別哭。”

沈令蓁笑盈盈地把腦門亮給他。

霍留行臉一黑，猛地抬起手。

沈令蓁道是自己挑釁過了頭，“呀”地一聲閉上眼，結(jié)果暴栗沒落下來，落下了他的唇。

霍留行輕輕親了她一下額頭，等她顫巍巍睜開眼，“嗤”地一笑：“這么點膽子，就別跟我叫板了。”又圈著她，替她緊了緊裘氅，去探她手中的湯婆子，“還暖著嗎？”

不等她答，他就嘆息著撤走了湯婆子，把她一雙手往自己懷里塞：“不要這玩意兒了，我這兒都比它暖?！?/p>

沈令蓁把手往回縮：“郎君這么捂著我，衣裳都皺巴巴的了，一會兒到南郊下了馬車，人家還以為我和郎君在車?yán)锎蚣苣??！?/p>

那想來不會誤會成打架，倒要誤會成別的。

霍留行忍著笑說：“照這行車速度，到南郊天都暗了，黑燈瞎火的，我又是有婦之夫，誰看我？”說著把她的手重新挪回來，“你先挨著我歇一覺，晚上天冷，那地方睡不成飽覺?！?/p>

這冬祭就是去吃苦表誠心的，除了入主南郊行宮的皇帝，其他人都得睡露天的營帳。

沈令蓁記得自己三年前冬至確實因為住不慣營帳，整夜沒能合眼，后來還是薛玠偷偷來找她，跟她下棋才解了悶。

她便不推辭了，在霍留行的懷里闔上了眼，換了個舒適的姿勢：“那郎君要是路上無聊了就叫醒我?！?/p>

霍留行不到最后一刻，自然不會叫她。沈令蓁醒轉(zhuǎn)時，馬車已經(jīng)停穩(wěn)，外邊熙熙攘攘，像是眾人陸陸續(xù)續(xù)在下馬車。

她揉揉發(fā)酸的脖子，問霍留行眼下是什么情況。

霍留行邊替她摁后頸穴位，邊說：“這里是南郊的露營地，圣上與小殿下已經(jīng)轉(zhuǎn)道入行宮，我們現(xiàn)在去認營帳。”

他說的“小殿下”是指趙羲。因汴京不可無人主事，趙珣此次代天子留在了皇宮，趙羲則隨行到了這里。

輪著霍家入營地，霍留行被空青與京墨扛上了輪椅。

沈令蓁跟著他下去，這才發(fā)現(xiàn)天徹底黑了，四面崗哨燃著火把，禁軍長槍點地，一字排開，戒備森嚴(yán)。

空曠的山腳下，幾十頂營帳一圈圈規(guī)律排布，營帳間隔著約莫十來丈距離，能夠彼此遙遙相望，卻不方便相互交談。

沈令蓁發(fā)現(xiàn)，這次的營帳中，有一張有些特別，頂處綴著西羌王室的標(biāo)記。

那是嵬名王子的營帳。

嵬名赫在汴京當(dāng)了三個多月質(zhì)子，親眼見證了大齊朝堂前陣子的頹靡，如今這等彰顯國威的盛典，皇帝免不了將他拖上，叫他感受感受大國的涵養(yǎng)。

嵬名赫脾氣一直不錯，倒也不怕吃苦，說作為大齊的臣民，自該入鄉(xiāng)隨俗，恭敬順從地來了。

霍留行與沈令蓁的營帳靠近外圈，離嵬名赫稍遠，目之所及最近處便是薛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