穆康淡淡地說:“對他來講,記單聲部二十小節(jié)跟喝水的難度差不多。”
凡星一愣:“什么意思?”
“舉個例子?!蹦驴祷沃票?,悠然道,“理查?施特勞斯的交響詩《英雄生涯》,需要的樂器包括一支短笛,三支長笛,三支雙簧管,一支英國管,一支降E單簧管,兩支普通單簧管,一支低音單簧管,三支大管,一支低音大管……”
他把樂團配置一個不漏地念了一遍,對呆若木雞的凡星和陳雪說:“總共幾個聲部?”
陳雪:“……”
凡星:“……”
“四十八個聲部,全曲總長近50分鐘,記譜編號到109。”穆康也不賣關子,“不考慮音樂深度、背景、情感這些抽象內(nèi)容,光說音符數(shù)量,就比你老是練不下來的那段多了幾千倍。”
凡星遲疑道:“您的意思是……Evan都能背嗎?”
“沒錯,并且不只這一首?!蹦驴荡瓜卵劭粗芯疲啊队⑿凵摹分皇菬o數(shù)他能背的曲子之一。貝多芬、莫札特、勃拉姆斯、德沃夏克、柴可夫斯基、肖斯塔科維奇……只要他排過、演過的,全都能背?!?/p>
陳雪頗具業(yè)余精神地問:“那得多少個音???”
“很多音?!蹦驴底旖莿澇鲆唤z笑,“反正我是做不到?!?/p>
凡星端著酒杯,一副受到了極大驚嚇的表情,半天說不出話。
陳雪看了凡星一眼,大方地對穆康說:“說來慚愧,我一直不太理解指揮在樂團里有什么用?!?/p>
穆康漠然道:“很多干指揮工作的也不理解。”
“我以前以為就是站在前面打拍子。”凡星回過神,有些不好意思地說,“幫樂團統(tǒng)一節(jié)奏。”
“不奇怪。”穆康喝了口酒,“很多人都這么認為?!?/p>
凡星:“但是那天Evan他……”
“既沒給你打拍子,也沒讓你數(shù)拍子?!蹦驴嫡f。
“是?!狈残浅姓J道,“我大概是誤解了?!?/p>
“不算誤解,打拍子確實是指揮的職責之一。”穆康說,“但對Evan這種頂尖指揮家來說,遠不止于此。”
陳雪馬上說:“請穆老師指教。”
穆康:“打個比方,吉他是你的樂器,樂團就是指揮家的樂器。”
凡星:“吉他是死的,樂團是活的???”
“這就是指揮家的特別之處?!蹦驴嫡f,“你操控吉他,而指揮家需要操控人。”
凡星不解道:“操控人?”
“業(yè)界有句流傳甚廣的話:‘沒有不好的樂團,只有不好的指揮’。指揮家通過樂團向聽眾傳達自身對音樂的體悟,在這個過程中,樂團是樂器、是媒介?!蹦驴翟敿毜卣f,“因為演奏員都是人,指揮得和他們進行深入溝通,既要講解對音樂的詮釋,又要挖掘樂團自身的潛力。”
凡星喃喃地說:“這也……太難了吧?”
“非常難?!蹦驴祰烂C地說,“好的指揮家掌控全域,能讓樂團成員全身心地理解自己、信任自己,這是指揮之力?!?/p>
凡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。
“Evan就是這種指揮家?!蹦驴凋湴恋卣f,“我很多朋友,比如說你見過的邱黎明邱首席,都叫他林指,不敢叫他Evan?!?/p>
“因為他們認可他、依賴他、臣服于他,心甘情愿成為他手中的樂器。”
“說得極端一點,在音樂中,Evan是他們的主宰?!?/p>
陳雪好不容易插上話了:“聽起來很抽象?!?/p>
“不抽象?!狈残敲C然道,“上次錄配唱時就是這樣,看著Evan就像有了主心骨似的?!?/p>
“他很多時候要引領幾十上百人,曲子也比你的難很多?!蹦驴嫡f,“帶你自然不在話下?!?/p>
“我有點懂‘指揮之力’的意思了?!狈残巧钣懈杏|地說,“感覺只要跟著他,就不會出錯?!?/p>
穆康點點頭,同凡星碰了碰杯。
陳雪心道總算醞釀得差不多了,朝穆康敬了杯酒,開口道:“我覺得我們凡星很有前途,穆老師覺得呢?”
穆康把杯中酒一口干了:“很有天賦?!?/p>
陳雪站起來作勢要給穆康倒酒:“能否煩請穆老師再提點一二?”
“陳小姐請坐,我自己來?!蹦驴到舆^陳雪手中的酒瓶,一邊倒酒一邊對凡星說,“我之前說過教你怎么寫歌?!?/p>
凡星同陳雪交換了一個喜悅的眼神,正襟危坐道:“是?!?/p>
穆康:“你當時是怎么說的?”
凡星:“我寫歌的順序是先構建和聲,再根據(jù)和聲搭旋律?!?/p>
穆康:“現(xiàn)在還是這么寫嗎?”
凡星:“是?!?/p>
穆康:“和聲走向有范本是吧?”
凡星:“是的?!?/p>
穆康把酒瓶放好,正色道:“先講講Evan給你上課時的感受。”
“說不清楚……”凡星想了想,“跟著Evan,忽然就懂了?!?/p>
穆康:“當時在想什么?”
凡星:“什么都沒想?!?/p>
穆康乾脆地說:“再想想?!?/p>
凡星低下頭,安安靜靜回憶了幾分鐘,猶豫道:“想……律動吧?!?/p>
穆康:“還有嗎?”
“沉浸進去的感覺?!狈残锹卣f,“好像在那一瞬間……碰到了音樂。”
“Evan是指揮家?!蹦驴嫡f,“剛剛說過了,指揮家需要把心中的音樂告訴演員、傳達給觀眾?!?/p>
凡星:“嗯?!?/p>
“他告訴你的是音樂?!蹦驴嫡f,“不是節(jié)奏。”
凡星困惑地問:“什么意思?”
“那段之所以過不了,就是因為你一直盯著節(jié)奏。”穆康一針見血地說,“你被困住了?!?/p>
凡星思索著重復道:“我被……困住了?”
“Evan帶你走出了節(jié)奏的困局,再領著你進入音樂?!蹦驴到忉屨f,“所以你才會懂?!?/p>
凡星:“節(jié)奏的困局?節(jié)奏不是音樂嗎?”
“你盯著節(jié)奏,它就只是節(jié)奏,盯著和聲,它就只是和聲,盯著旋律,它就只會是旋律?!蹦驴蛋寥坏溃斑@些在我看來,只是表現(xiàn)手法,不是音樂?!?/p>
他擲地有聲地說:“真正的音樂,是情緒?!?/p>
凡星怔怔望著穆康,沒說話。
“寫歌也是一樣。”穆康說,“如果一開始就上和聲范本,同樣會被困住?!?/p>
凡星:“所以一開始……”
“不是構建和聲,不是思考旋律,而是捫心自問究竟想表達什么?!蹦驴嫡J真地說,“人有萬千情緒,糅雜進音樂,才有了萬千音樂,哪怕是寫景,也是有情緒的。”
“這不是件容易的事,首先你得有用音樂表達的能力?!?/p>
“而最重要的是,你需要勇敢直面內(nèi)心、暫且放棄自尊,才能寫出歷久彌新的好音樂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