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坐在地上,一條長腿擱在地上,另一條腿屈起,胳膊搭在膝頭,手里還拎著一壇酒。
他身邊還放著個空酒壇,橫著倒在地上,輕輕一碰,便打著圈往旁邊滾去。
薛晏抬起眼來。
那雙琥珀色的眼睛,沒有半點感情,冰冷且兇悍。
“不是說了,誰也別進來?”他喝得嗓音有些啞,一雙琥珀色的眼睛,泛著滿是危險戾氣的血光。
君懷瑯卻看見,那雙眼里還泛著霧蒙蒙的水色。
他走上前去,在薛晏面前蹲了下來。
“是我?!彼p聲說著,伸手去取薛晏手里的酒壇。
可那酒壇被薛晏攥在手里,握得緊緊的,紋絲不動。
薛晏定定看著他,眼睛沒什么焦距。
君懷瑯只耐心地等在他面前。
片刻之后,他似乎終于認出眼前的人是君懷瑯了。
“……懷瑯。”他啞著嗓子開了口。
瞬間,那眼上蒙著的水色,迅速聚起,成了含在眼中,強忍著不往下掉的淚水。
他像是在黑夜里踽踽獨行太久,終于尋到了一絲光亮,在寒夜之中麻木的痛覺,也終于漸漸蘇醒了。
君懷瑯把酒壇放在旁邊,抬手覆在了薛晏的面頰上。
“是我?!彼f。“出什么事了?”
薛晏咬牙,沒有說話。
君懷瑯抬手按在了他寬闊的肩頭上,將他往自己的懷里拉。
薛晏隨著他的動作,乖乖地傾身過去,下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。
君懷瑯感覺到了落在自己脖頸上的、溫熱的水滴。
他抬起胳膊,將薛晏緊緊抱住了。
君懷瑯什么都沒再問,只單膝跪在御書房的地面上,抱著薛晏,抬手緩緩地順著他的后背。
薛晏的下巴搭在他肩頭,眼淚掉得一聲不吭。
一時間,四下里只剩下裊裊升起的檀香,和隱匿在檀香之中的、薛晏壓抑著顫抖的呼吸聲。
許久之后,薛晏開口了。
“他既利用了我這么多年,不如干脆騙我一輩子?!彼馈?/p>
“怎么不敢活著的時候告訴我,屆時不必等突厥兵,我親手殺他?!?/p>
他半點哭腔都無,語氣頗為兇狠,帶著股深重的恨意。
但君懷瑯卻聽出了他藏在恨意之中的委屈,像只失了家的棄犬。
他緩緩順著薛晏的肩膀,像當年安撫做了噩夢的令歡一般。
越過薛晏的肩頭,他看見在御書房的角落里,丟著一張被揉皺了的信件。
君懷瑯不知道,那封信是燕王留給薛晏的。
他告訴薛晏,從一開始,那斷定薛晏煞星照命的道士,就是他授意的。
當年,他和清平帝同為皇子時,他尚是清平帝的皇兄,在朝中頗有勢力,擁躉比清平帝要強大得多。
他從來都沒有將當時的清平帝放在眼中。
但那時,他有一僚屬,會推演天象。這僚屬告訴他,紫微偏移,將會落在旁人的頭上。
燕王并不信命,因此不以為然。一直到先帝驟然崩逝,朝政亂成一團。在混亂之中,他棋差半步,被清平帝奪走了皇位。
燕王這才得知,那星象的昭示竟如此精準。
這之后,那幕僚又替他推了一次星。
那人說,雖說紫微旁落,落在了清平帝的頭上,但他德不配位,命中注定會有一劫。但此劫事在人為,至于是福是禍,便要看怎么做了。
若干年后,七殺降世,若常伴紫微之側(cè),便可相輔相成。若被紫微推離,那么若干年后,天下大亂,紫微隕落,煞星將取而代之。
那煞星,自然就是薛晏了。
因此,燕王派了兩個下屬,抹去了他們的生活痕跡,將他們派到了長安,想方設(shè)法入了當時風頭正盛的許府。
他們按照燕王的要求,將會通過許家的引薦進入欽天監(jiān),取得清平帝的信任之后,靜等七殺降世,再將作假的天象告知給清平帝,使煞星與紫微相離。
到了那時,紫微的劫數(shù)便會到來。燕王不想多等,便給那兩個屬下準備了一副毒,讓他們借機下給清平帝。
一切都按燕王的計劃進行,唯獨燕王準備要下給清平帝的毒,被他其中一個屬下偷偷地送給了當時還是許家大小姐的宜婕妤。
毒沒有下成,燕王徹底相信,清平帝的劫數(shù),只有薛晏能夠帶來。
所以,他才設(shè)計讓清平帝將薛晏趕到了自己身邊,而他自己,則親手將薛晏培養(yǎng)長大,養(yǎng)成了把見血封喉的劍,才在兩年之前,找到機會,將薛晏送回了長安。
當年燕云一役,兇險無比,即便燕王自己,也難以在那場戰(zhàn)役之中自保。
他卻定要在最后關(guān)頭保住薛晏,讓自己的屬下拼死將薛晏送回長安,告訴薛晏,無論如何,定要保住自己的性命,有朝一日,要替他從突厥手中奪回燕郡。
但其實,燕王根本不在意燕郡,甚至對他而言,燕郡苦寒,是他的囚籠,是他一輩子的恥辱。
他真正想要的,是薛晏保住自己的性命,等到有朝一日,紫微隕落,煞星取而代之。
他自始至終想要的,都是那把龍椅。即便天命在身,他一輩子都坐不上,也一定要讓他所教導(dǎo)、安排出的那個人,將那把椅子奪走。
燕王也從來不怕薛晏知道這些。所以,他才坦然地留下了這封信,只等薛晏完成了他想讓薛晏做的事,覺察到不對之后,再將這些事原原本本地告訴薛晏。
燕王向來理智縝密,且心狠。
不過這些,君懷瑯全都不知道。他只看到那封信靜靜躺在角落里,被人攥成了一團,皺得幾乎粉碎。
他也不知道薛晏口中的那個“他”是誰。
他卻將高大的薛晏摟在懷里,順著他的后背,臉頰緊貼著他耳側(cè),清潤的聲音緩緩開口。
“是他的錯?!彼f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