病房里燈沒關(guān)，陳蓉靠在病床上，在看書。她瘦脫了形，骨瘦如柴的手捧著書。頭發(fā)稀得都能瞧見頭皮，但依然打理得很妥帖，挽了起來。直到這時候，陳蓉才像是真正安詳下來的模樣，明明病入膏肓，卻很平靜。聽到聲音了，便抬起眼看了過來。

宴禹沒有出聲，只遙遙隔著好幾步的距離，盯著陳蓉看。陳蓉靜靜地注視著他：“你好像瘦了。”

宴禹握緊拳，忽地冷笑出來：“你果然遭報應(yīng)了?！?/p>

陳蓉放下書，朝宴禹招了招手：“你過來些，讓我看看你?！?/p>

宴禹沒上前，反而后退了好幾步，他背抵在門上，近乎咬牙一字一句道：“你活該……我……”他還想說更多惡毒的話，卻一點也吐不出來。光是忍住那點懦弱的淚，都用盡他所有力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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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蓉坐在床上，她把書擱在一旁桌上：“小羽毛，媽媽錯了。”宴禹渾身僵硬，他急促地吸著空氣，幾乎要控制不住表情。他不敢靠近陳蓉，不敢看清楚陳蓉的樣子，不然他怕自己接下來的話會說不出來。他說我不會原諒你，這就是你的報應(yīng)。

說完他就反手拉開門出去了，緊接著，他便在門口緩緩蹲下，顫抖地拿出煙盒，卻沒拿穩(wěn)。警官大概知道他的身份，體諒地拍拍他的肩，沒有趕他離開。宴禹的煙盒掉落在地，煙一根根的全撒了出來，宴禹盯了那些煙，久久沒反應(yīng)。等起來時，腿全是麻的。剛走出一步，就將面前的煙盒給踩裂了，宴禹腳步一停。他想，陳蓉活不久了。原來真的有報應(yīng)。陳蓉故意讓他報警的吧，為什么，為了贖罪嗎。

無論多想離開這里，他也邁不動腳。她要死了，隨時都要死了。人死了，就什么都沒有了。宴禹心空蕩蕩的，那是一種從頭麻到腳的悲意。他撿起地上的東西，回了頭，他與警官說了抱歉，他還想再進(jìn)去說些事。重新推開房門的時候，他發(fā)現(xiàn)陳蓉吃力地扶著柜子，像是想要追出來，卻因為身體的原因，佝僂著蹲在地上喘氣。她沒有穿鞋，腳背上的血管清晰交錯。頭發(fā)亂了，那禿掉的地方非常清晰地袒露著。

她垂著頭，凸起的脊梁骨嶙峋地宛如一把鋒利的刀，直直插入宴禹的眼里，幾乎讓他不敢再看。宴禹沒有表情地走了過去，他伸手把陳蓉抱了起來。懷里女人的身體很輕，一把骨頭全是硬的。陳蓉一直看著他，視線錯也不錯。將人放在床上，宴禹出門打來熱水。

全程無話，他將布洗凈了，將陳蓉腳上的臟污一點點擦拭干凈。他沒有忘記那曾經(jīng)抱過他的體溫，生病時那焦灼落在額上的淚，背他去醫(yī)院的背脊，臨睡前的晚安曲。他恨她，也愛她。將女人的腳擱進(jìn)被中，他開口問陳蓉：“你還有多久?！标惾鼐従彽卮鴼?，她笑著說沒多久了，發(fā)現(xiàn)的時候癌細(xì)胞早已擴散到全身。

陳蓉說宴禹以后都來也沒關(guān)系，她就想看看他，她好久都沒這樣近的看過他了。宴禹一直安安靜靜地，偶爾點頭。直到床上的人倦了，宴禹看著這個人，覺得恍然，他和她都變的面目全非，也許沒多久，這人就成一把黃土。明明是他的噩夢，卻就像有什么東西，一點點松開又消失，不再捆得他喘不過氣卻又難受。好半天他才起身出門，熄了燈。他回到聞延車邊，聞延也沒有多話，只等人坐好，啟程回家。

路上宴禹說自己看到陳蓉這樣，覺得難受又解脫。他不想見陳蓉，又怕真的連最后一面也見不到了。連提起這個名字，他心里都很難說出是個什么滋味。像是爛了很久的傷，碰了就疼，可也知道，只有完全掀開那層爛痂，才會真正好起來。

說著他便問起老太太如何。聞延說老太太住不慣城里，也沒能瞞住她那件事。老太太知道事后，便沒坐住，去了他們那邊一個有名的寺廟，住了下來。

老太太說要吃齋茹素，用剩下的日子提宴禹祈福贖罪。老人家的信仰，宴禹能理解，也內(nèi)疚總是讓奶奶擔(dān)心的自己。本該頤養(yǎng)天年的年紀(jì)，還要去廟里每日祈禱。他說等處理好當(dāng)下的事，他就去廟里把老太太勸回來。雖然老人家清苦慣了，卻未必能熬住山上濕寒。

聞延贊同點頭，他說買了暖氣裝在了老太太那屋，營養(yǎng)品也送了不少。他經(jīng)常去看，老人家有在吃，身體看起來不像有大礙的模樣。宴禹心中愧疚更甚，他自責(zé)地看著聞延：“辛苦了，留你一個人來處理這一大攤子?！痹捯魟偮?，就見聞延意味深長地看著他：“沒事，正好你回來了，我也能走人了?！?/p>

宴禹心里咯登一聲，他說走哪？！聞延道自己工作室接了個大項目，一拍兩個月，還要駐扎在當(dāng)?shù)?，一個禮拜后就要動身。宴禹張了張嘴，好半天才急道：“這么快就要走了嗎，不能緩一緩？”他看聞延的臉，看那繃緊的唇角，慢慢就明白過來了。他這一走了之，久久不回。聞延不是不生氣，這下他也得嘗嘗見不著的滋味。

他想了想，又問了句非走不可？好不容易見的面，又要見不著了。但怎么想聞延也不是會拿工作來開玩笑來斗氣，應(yīng)該是真的要走。只聽到聞延悶悶答道：“半個月前定的，宴禹，你說你早點回來該多好?！毖缬硇睦镆幌戮蛙浟耍勓永^續(xù)道，說如果不是這事，宴禹是不是現(xiàn)在都不會回來，他想與其傻等在這里，不如忙起來讓自己沒空想。

誰知決定好以后，人就回來了。宴禹忍不住說：“怎么叫傻等。”然而陷入情緒里的聞延并不搭理他，只哼了一聲，沒應(yīng)他的話。宴禹說他想聞延，但更受不了要死要活的負(fù)面情緒滿滿的自己。他坦白：“我前段時間折磨的你不清，再待著這里折騰下去，我怕你不要我了?！甭勓佑X得他不可理喻：“滿嘴胡話！”

宴禹不敢再觸怒這人，只好乖巧閉嘴?；氐郊抑?，他放下行李就喊小司的名字，萬萬沒想到胖了兩圈的小司從房間里沖出來，像顆球一樣撞進(jìn)宴禹懷里。宴禹盯著雙下巴都出來的狗臉，眼睛差點沒瞪落。他回頭看聞延，驚道：“你給他喂了什么，怎么胖成這樣子！”

聞延脫下外套，擼起袖子步步朝他走來。宴禹見這人氣勢洶洶，曉得今晚肯定沒那么好過，于是他自然地打開雙手，任由聞延把他從地上拉起，拖進(jìn)房中。宴禹不掙不躲，只說：“聞團團，我還沒洗澡?！痹踔胚M(jìn)房里，聞延把他衣服扒了干凈，被子一裹。自己也跟著脫光了鉆進(jìn)來，接著聞延就像他才是旅途歸來的人，一下就倦得不行。

他將宴禹壓在身下，握著他的手，圈著指頭道：“你別吵，讓我睡一會?！毖缬聿蛔髀暳?，他反手摟住聞延的肩膀，拇指在其肩頭廝磨著。彼此赤裸的身體，溫度皆高，暖融融地貼在一塊。被子像圈出了一方天地，底下只有他們倆。好像所有外界的事，那些煩與憂都進(jìn)不來。他只感受到聞延，雙臂之間攏著這人的身體，心頭安穩(wěn)極了。聞延與他臉貼臉地蹭了好一會，才聲音極慢，極緩地說：“我不想和你做，我就想抱著你睡會?！毖缬韲@了口氣，說睡吧，他乖乖待這，哪也不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