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山咬牙切齒道:“徐進端那廝好生狡猾!表面上是邀請使君共商大計,實際上早就歸降了元和帝,要誘捕使君!使君帶去的牙兵為了保護使君,全都戰(zhàn)死了,我前去接應(yīng)的時候,使君滿身是血,拼著最后一口氣問我,郡主在哪里?!?/p>
陳海一頓:“郡主……為了救老夫人被官兵抓走了,生死難料。而且現(xiàn)在隔著一條江就有朝廷的大軍,由那個玉衡先生親自坐鎮(zhèn)。我怕使君受重傷的消息,瞞不了多久,憑你我也不是玉衡的對手。至于郡主那里……”
“我們現(xiàn)在到了生死存亡的關(guān)頭,明知道長安是個陷阱,不可以再派人去送死。使君醒來,要怪就怪我吧!”常山咬了咬牙說道。
然后兩個人坐下來唉聲嘆氣,長夜漫漫,他們的臉就像化不開的夜色一樣。
虞北玄雖然什么都記不得,有些話也沒聽明白,卻莫名其妙地相信眼前的場景是真實發(fā)生過的。原來前世他被徐進端算計過,還奄奄一息?
很快,光影轉(zhuǎn)換,好像換到了一座宮殿。
宮殿當中立著的男人,一臉冷酷,英俊年輕,不是元和帝又是哪個?虞北玄心中一緊,想要行禮,這才記起元和帝應(yīng)當是看不見自己的。
晨光熹微,門外的宦官小跑進來,說道:“圣人,徐州的加急密報,玉衡先生離世了!”
那如冰山一樣的臉終于出現(xiàn)了裂痕,元和帝伸手,宦官忙把奏報上交,他三兩下拆開,看著奏報上所書。那是玉衡的親筆信,信中將后續(xù)的事情都做了安排,派崔時照接任洛陽留守,只要不將他病逝的消息傳揚出去,可暫時拖住淮西的大軍,為朝廷征集糧草爭取時間。
信的最后,玉衡說:“臣無怨言,只少小時定過一樁婚事,雖未有緣分成為夫妻,但與她的情分仍在。愿您看在臣追隨多年的份上,饒她一命。臣感激不盡?!?/p>
元和帝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,似乎在自言自語:“是啊,你什么都知道。你知道母后對你的忌憚,心甘情愿地飲下那碗藥,并且歸隱山林。又在朕請你出山對付虞北玄的時候,毫不猶豫地答應(yīng),最后油盡燈枯而亡。朕明知道,卻沒有阻止這一切……是朕愧對于你?!?/p>
宦官可能不太知道他在說什么,小心翼翼地問道:“刑部的大人問,那個女囚還是依期限行刑嗎?”
元和帝斬釘截鐵地說道:“自然?!?/p>
虞北玄覺得,這個帝王真無情,那寫信的人如此情真意切地懇求,他卻還是要將那人處以極刑。所以,若是他忤逆天子,最后的下場,大概也不會好到哪里去吧。
幾天之后,長安下了一場小雨。百姓聽說很久不用的極刑要在東市刑場出現(xiàn),紛紛趕來觀看。那個躺在地上的女囚,毫無生氣,反倒是那五匹要拉她的馬,威風凜凜。
元和帝親臨,身旁的宦官跟那女囚說了一大通話,女囚終于有了反應(yīng),揚起面孔。竟然是嘉柔!朗朗乾坤,要對一個女子實施五馬分尸之刑,實在太過殘忍。虞北玄上前,想要救她,可是他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。
就在天子下令行刑的時候,有人高聲叫道:“且慢!”
捂著眼睛的百姓們紛紛看過去,只見一個非??⌒愕哪凶幼叩叫虉鲋?,跪在元和帝面前。
元和帝居高臨下地看著他:“崔時照,你不是去洛陽了嗎?怎么還在此處!你要抗旨不成?”
“這個是先帝留下的免死金牌,乃故人托付給臣的,要臣保木氏一命!金牌在此,如先帝親臨!”崔時照高高地舉起一塊金色的令牌,整個刑場的人都跪了下來,高呼萬歲,只有元和帝僵立著。他的臉色很難看,沉默了半晌,才叫人將犯人收押,命崔時照跟他回宮。
虞北玄跟著他們。
元和帝跟崔時照登上城樓,崔時照跪在那里說道:“臣有罪,請您責罰?!?/p>
元和帝望著遠方,神色莫辨:“這金牌,是玉衡給你的?”
崔時照點了點頭:“這金牌是先皇臨終前交給他的,說以后若有事,可用此金牌保命。但他知道太后無法容他,所以一直沒有把這金牌拿出來。直到不久前,他臨終前托人交給臣……請您饒木氏一命吧!”
“他算到了!算到朕恨透了虞北玄,恨透了這些跋扈自立的藩鎮(zhèn),一定要殺木氏,以儆效尤?!痹偷塾昧ψブ菈ι系莫{頭說道,“可朕不知先皇竟留了這個給他,當初他完全可以給母后看……”
“臣深知您心中的抱負,還有一統(tǒng)江山的決心。但這絕不是靠殺一兩個女人能夠?qū)崿F(xiàn)的。木氏是無辜的,她何罪之有?”崔時照懇切地說道,“徐進端重傷了虞北玄,淮西大軍此刻群龍無首,很快就會被朝廷攻破。您已經(jīng)贏了,不如成全一個忠心為您的臣子,或說是相識多年的朋友,最后的愿望,可以嗎?”
元和帝沒有說話,城樓上的勁風將他的袍帶吹揚起來,似隔著山海一般遙遠。
良久,當崔時照和虞北玄都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,他終于慢慢地說道:“朕若不答應(yīng),你也會覺得心寒,是嗎?子瞻,你要明白不是朕無情,朕是這個國家的皇帝,而后才是朕自己。朕的確自私,但朕這肩上抗的是江山社稷,祖宗的百年基業(yè),不能感情用事。朕不求天下人懂,但求無愧于心?!?/p>
崔時照握了握拳頭,想要再說什么,卻發(fā)不出一個字。
虞北玄知道,身為臣子,不能去要求一個帝王的私情。這不僅是僭越,更是公私不分。虞北玄自認在元和帝這個位置上,也會去權(quán)衡那些利益輕重。要想當一個好的帝王,首先要學會的便是沒有私情。
直到這個時候,他才明白江山這個擔子,實在太重了。他們這些冷眼旁觀的人,只看到皇帝表面上的冷酷,卻看不到他背后的掙扎。他不強,何以凝聚這廣闊的山河,讓百官俯首稱臣?
“朕會賜木氏一杯毒酒。”元和帝說道。
虞北玄心中一緊,又聽他說:“虞北玄再無活路。云南王府已經(jīng)被吐蕃所滅,朕聽聞云南王藏在蜀中,你將木氏送回他身邊吧?!?/p>
崔時照愣了一下,隨即匍匐在地:“臣叩謝天恩!”
元和帝走過他身邊時,停了下來:“這是朕最后一次妥協(xié)。從今以后,無論是誰,無論任何事,都再無法動搖朕的決定。望愛卿謹記。”說完之后,徑自拂袖離去。
崔時照起身的時候,淡淡地笑了笑:“您是念著舊情的,否則也不會等臣趕回來。您只是要給天下一個交代罷了。”
虞北玄心中卻生出了幾分感慨。他向來自命不凡,可連玉衡和崔時照這樣的人都甘心被元和帝驅(qū)使,他前世都爭不過元和帝,這輩子居然還想翻盤?
簡直癡人說夢。
“喂……你怎么睡著了?”有人在推他。
虞北玄猛然間醒來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還坐在書房里,長平站在他身邊,好奇地看著他:“你悶在屋子里那么久,居然一個字都沒有寫?”她指了指他桌上攤開的那個奏表,“他們要我來勸勸你?;市之吘故翘熳?,你執(zhí)意跟他斗,不會有好下場的?!?/p>
虞北玄錯愕,剛才的竟是夢境?那些前世種種,到底是真是假?
“不用勸了,我已經(jīng)決定接受朝廷派遣的流官?!?/p>
長平喜道:“真的?常山和陳海還說,下午的時候,你的態(tài)度還很堅決呢?!?/p>
“我想通了?!庇荼毙f道。
莊生夢蝶,連做夢之后的莊子都分不清,自己到底是蝴蝶還是莊子。人生只不過是大夢一場,何必深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