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邊只剩最后一抹余輝。
傍晚,崇圣寺花木深處的禪房,十分幽靜,禪房里有隱隱的人語響。
慧能手執(zhí)白子,略略思索,落于棋盤上。對弈之人觀察棋局片刻,笑道︰“師叔棋藝高超,是玉衡輸了?!?/p>
慧能手摸著白須,慈祥地說道︰“自華山一別,你的棋藝倒是精進不少。聽聞你已到南詔幾日,今日才來訪我,莫不是在外頭惹了什么事?”
李曄笑道︰“什么事都瞞不過師叔。玉衡圖師叔這兒安靜,來躲幾日清閑?!?/p>
慧能命沙彌來收了棋盤,伸手搭在李曄的手腕上,搖了搖頭︰“你的身子雖已無恙,但底子薄弱,到底不比尋常人。思慮過多,會傷身的。這兩年,你在為廣陵王做事?”
李曄點了下頭︰“師父怕圣人有廢儲之心,但年事已高,不問政事多年,我便代為出面。我在長安一直對外宣稱養(yǎng)病獨居,倒也無人注意?!?/p>
慧能看著他,語重心長道︰“師兄這一輩子憂國憂民,到了這個年紀,還放不下。你是他五個徒兒中最像他的,天資也最高。只是這皇位之爭,向來是不死不休。你的身份若是被世人發(fā)現(xiàn),只怕想殺你的人多如牛毛,還會牽連李家。你自己可要步步為營啊?!?/p>
李曄的神情黯了黯,低頭道︰“多謝師叔教誨,玉衡謹記?!?/p>
太陽完全西落,李曄從禪房中出來,沿著通幽小徑往前走。他于李家而言,只不過是累贅,李家不需要廢物。家中除了母親,沒有人在意他,他充其量就是錦繡堆里的一個擺設(shè)罷了。
鳳簫跟上來︰“郎君,廣陵王府的內(nèi)衛(wèi)不方便進入寺中,請您移步寺外相見?!?/p>
李曄隨后步行到寺外,山路上已經(jīng)燃起熒熒燭火,入夜的天空是玄青色的,有種蒼茫之感。
他停在一座石燈旁,背對樹林。鳳簫往林中吹了聲哨子,有兩道身影跪下︰“先生,據(jù)探子回報,圣人病中,只召韋貴妃侍疾,太子和廣陵王皆不得見。圣人還下召讓幾地節(jié)度使和云南王均攜嫡子入都城,參加千秋節(jié),不知是何用意?!?/p>
李曄沉吟片刻,道︰“我知曉了?!?/p>
另一個內(nèi)衛(wèi)忍不住說︰“今日先生所為實在太過危險。您的箭法很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,若是因此暴露身份……”
李曄微微側(cè)頭,眼角凝著一道冷光。那人立刻改為匍匐在地︰“屬下多言,實在該死!”
李曄知道他們也是出自忠心,未再責備︰“回去吧?!?/p>
鳳簫其實覺得那人說得挺對的,今日他們實在太惹眼了,晚走一步,可能還會被王府的人逮住。但跟著郎君日久,他太了解郎君的性子,出手必有他的道理。
快走到山門前,不知何時多了幾個人。李曄舉目望去,為首的身姿有幾分熟悉。
嘉柔趕到崇圣寺時,天已經(jīng)黑了,僧人果然攔著門不讓進。她急道︰“我是驪珠郡主,確有要事求見慧能大師。還請行個方便?!?/p>
僧人搖頭道︰“方丈此刻靜坐打禪,不許人打擾??ぶ饔惺?,還請改日再來?!?/p>
嘉柔心中著急,索性直言道︰“小弟生了很嚴重的病,城中的大夫看不好,說慧能大師醫(yī)術(shù)高明,或許可以救治。佛家不是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?你們方丈乃是得道高僧,總不能見死不救吧?”
兩名僧人對看了眼,其中一個還是搖頭道︰“郡主,非小僧不肯幫您。每日來請方丈看病的人不計其數(shù),若是都見,方丈早已經(jīng)累死了。而且您未把病人帶來,難道還要年事已高的方丈跟著您下山不成?”
嘉柔一時語塞。她也知道這么做有些強人所難,可還是說道︰“請讓我進去見一見慧能大師,小弟的病沒辦法再等了。”
“發(fā)生何事?”身后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,僧人執(zhí)禮。
嘉柔回過頭,看見一名男子慢慢地走到月下來。長眉入鬢,墨眸深沉,身上有種說不出的秀潤氣質(zhì)。一身絳色長袍更襯得他皮膚瑩白,恰似落花無言,人淡如菊。若說唯一美中不足的,便是有幾分病弱之態(tài),但也許只是夜晚給的錯覺。
她忽然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。問道︰“你是誰?”
李曄被她問得一愣,剛想開口。嘉柔又抬手道︰“算了,這不重要。凡事有先來后到,還請足下到旁邊去,我們這兒在說正事?!闭f完,她又轉(zhuǎn)身,繼續(xù)跟那兩個守門僧人交涉。
李曄依言站到旁邊,也不惱。從他們的交談中得知,王府的庶子得了重病,她是來求師叔診治的。
那兩個僧人恪守門規(guī),就是不肯放人。李曄看嘉柔真的著急了,上前跟僧人低語了兩句就進去了。
嘉柔說了半天,連山門都沒摸著,看他輕輕松松就進去了,氣道︰“怎么我不能進去,他卻能?”
僧人說︰“郡主見諒。那位是方丈的貴客,方丈早有交代寺中上下要以禮相待,小僧自然不敢攔著。不如您在這兒稍等,小僧進去問問方丈吧?”
嘉柔見他終于肯松口,便坐在旁邊的一塊大石上耐心地等著。
她不是收拾不了這幾個臭和尚,但動手傷和氣,到時慧能不肯出手救人就糟糕了。
過了一會兒,山門打開,慧能竟然真的出來了︰“郡主到訪,貧僧有失遠迎。”
嘉柔也不計較被關(guān)在門外多時,上前行禮,將木景軒的癥狀粗略地說了一遍︰“大師您是出家人,慈悲為懷,還請救他一命。我已經(jīng)將馬車都備好了,就在下面?!?/p>
慧能聽罷,頷首道︰“既如此,貧僧就跟郡主走一趟吧?!备鰜淼纳寺犃?,都吃驚不小。自入寺以來,還沒見過方丈下山為人診治,都是旁人求上門來。
嘉柔欣喜,沒想到慧能一口答應了,也沒想像中那么難請。便抬手道︰“大師請!”
慧能對守門的僧人交代了兩句,就跟著嘉柔往山下走。
李曄站在山門之中,安靜地看著他們走遠。
“郎君是怎么說服方丈的?”鳳簫好奇地問道。
李曄輕松道︰“不難,用一樣東西換的?!?/p>
鳳簫也不好問是什么東西,畢竟這是郎君和慧能大師的私交。只覺得郎君好像很在意那個郡主,幾次三番出手都是為了她。
原本以為郎君此番來南詔,是要退婚書??蛇t遲不見郎君提及此事,莫非是舍不得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