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中只剩一家三口,木誠節(jié)干坐著不自在,本想下榻離去,崔氏卻問道︰“大王,二郎去麗水城也快一年了。下月便是端午,可否讓他回家一趟?”
“他惹的禍?zhǔn)逻€小嗎!讓他在麗水城多待些時候,好好反??!”木誠節(jié)語帶不悅。
崔氏頓了一下說︰“二郎自小就在軍營里頭,很少在家,的確是妾身疏于管教。但去歲之事,也不能全怪他。那些氏族公然挑釁朝廷的稅法,他是為了維護(hù)王府和您,才跟他們起沖突的?!?/p>
南詔歸于中土之后,為了維護(hù)境內(nèi)的安定,基本還是實行大氏族分封而治。
陽苴咩城有四大氏族,分別是木氏,田氏,刀氏和高氏。他們的姓都是歷朝歷代的帝王所賜,尊貴無比。木誠節(jié)雖是朝廷敕封的云南王,但平時有事,還是需與這幾大氏族的族領(lǐng)商議。
這些年,朝廷對邊境的掌控日益減弱。幾大族領(lǐng)私欲膨脹,常常有不服上令的時候,也越發(fā)不把木誠節(jié)這個云南王放在眼里。
去年,幾個族領(lǐng)帶頭違抗兩稅法,雙方鬧到動手。木景清成了替罪羔羊,被木誠節(jié)罰到麗水城去,才平息了這場干戈。
嘉柔抓著木誠節(jié)的手臂說道︰“阿耶,我和阿娘都想阿弟。剛好家里添了新人,也該讓阿弟回來認(rèn)識一下吧?”
她以前不敢跟木誠節(jié)撒嬌,還有幾分怕他。此番重生,對父親卻是有愧于心,自然顯得親近。
木誠節(jié)清咳了一聲︰“麗水城那兒正練兵,等結(jié)束了讓他回來。我還有事,你們娘兒倆說話吧。”說完,便下榻穿了靴子,匆匆離去。
嘉柔愣住,沒想到父親這么輕易答應(yīng)。
崔氏在旁輕笑道︰“昭昭,從前都不見你親近阿耶,今天是怎么了?弄得你阿耶都害羞了。”
嘉柔靠在崔氏的懷里,心中生出難言的苦澀。這世上對她最好的,便是父母,而前生她居然狠心背棄了他們。她低聲道︰“阿娘,以前都是女兒不懂事,往后不會了?!?/p>
崔氏抱著她,還有幾分不確定︰“你此言當(dāng)真?”
嘉柔點了點頭,嚴(yán)肅地說道︰“我是一時昏了頭,才會那般胡鬧。只見過幾面的人,談不上多了解,更不可能跟他過一輩子。阿娘總說人心險惡,我早該聽的?!?/p>
若李家沒有退婚,也許上輩子南詔不會是那個結(jié)局,云南王府也不會在一夕之間灰飛煙滅。其實阿耶的處境艱難,早在去年就顯露端倪,是前世的她太不懂事了。
她這輩子要做的第一件事,便是嫁到李家,讓李家成為阿耶的助力。
崔氏說道︰“是啊,以虞北玄的城府,怎么會見你幾面,就非你不娶?不過看中你是云南王的掌上明珠罷了?!?/p>
“阿娘,我曉得了。從前我總覺得沒見過李家那位郎君,嫁過去也不會幸福,才會違抗婚約。是我太自私了?!奔稳岜е奘希吐曊f道。
崔氏對女兒滿懷憐愛,輕輕拍著她的背︰“阿娘明白。但婚姻大事從來都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李家也算名門望族,必不會虧待于你。而且你舅父,表兄表姐都在長安,到時總能幫襯你一二?!?/p>
嘉柔想起前世自己被綁到長安以后,哪里有見過崔家的人探望。只不過元和帝登基以后,那些原本的世家大族確實都不行了。像她這樣的叛臣之妻,誰還敢牽扯上關(guān)系。
她抬頭望著崔氏︰“阿娘嫁給阿耶,離家鄉(xiāng)和親人那么遠(yuǎn),后悔過嗎?”
崔氏笑著搖了搖頭︰“不曾后悔。有你和二郎,阿娘就知足了?!?/p>
嘉柔聽完,若有所思。她經(jīng)歷過前世的事,這輩子嫁給誰倒是無所謂了。
這世上因一紙婚書而走在一起的夫妻,最后不是都變成怨偶。
反而那些以為得到真愛的,未必能相守到老。
陽苴咩城地勢較高,四面有高山阻擋,氣候四季如春,晝夜溫差反倒很大。進(jìn)入雨季之后,這幾日都陰雨連綿的,難見太陽,嘉柔只能待在屋子里。
木誠節(jié)只在王府待了幾日,又得返回劍川城坐鎮(zhèn)。
在他離家之前,嘉柔特意去找過他,真誠地認(rèn)錯。木誠節(jié)雖跟崔氏一樣意外,但很高興她能夠自己想通,及時回頭。
嘉柔記得前世離家不久,李家便來退了婚書,幷沒有刻意為難。她一直認(rèn)為阿耶是好面子,才對外宣布與她斷絕關(guān)系??涩F(xiàn)在想來,若阿耶早知虞北玄的狼子野心,這么做也是為了保全王府上下,趁早與之劃清界限。
可她卻一無所知,心里埋怨了他很多年。
雨越下越大,她坐在靠窗的塌上,手搭靠著隱囊,身下的石榴裙鋪展開,赤如烈火。
屋檐前雨落成簾,雨打在屋頂?shù)奶胀呱希懭缏渲?。她不由地記起前世最后,長安的那場綿綿春雨,無聲無息,卻冰冷入骨。
上輩子,她就去過兩次長安,都是不好的回憶。
玉壺拿了封信進(jìn)來,猶豫不決。這已經(jīng)是連日來的第五封了,信封上無署名,可“木嘉柔”三個字寫得飛揚遒勁,顯然出自男人之手。
“郡主,這信在老地方……”
嘉柔抬頭看了一眼,冷漠地說︰“我不看,燒掉吧?!?/p>
玉壺嘆了口氣,依言照做。
嘉柔看著銅盆里伸出火舌,瞬間將信封吞沒成灰,手拿起案幾上的茶碗,漠然地喝了一口。
這茶碗里頭裝的不是茶,而是用稻米釀的酒。她的酒量是后來陪著虞北玄硬生生練出來的,現(xiàn)在還不行,一喝就會上頭。
但她喜歡這個感覺,因為微醺后可以好眠,不用再想那些前塵往事。
“郡主,您少喝點。”玉壺跪在旁邊,小聲勸道。
郡主以前是滴酒不沾的,最近卻總愛一個人喝悶酒。
不過小酌之后,的確會睡得安穩(wěn)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