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太太說到興起,開始拉著頌然家長里短地閑聊。頌然覺得挺有意思,一邊熱情陪聊,聽她從女婿吐槽到老頭,一邊注意著路上的車輛——約好四點見面,還剩下不到二十分鐘了,面前經(jīng)過的每一輛車里都可能坐著他的賀先生。
心臟跳得飛快,怦咚作響。
耳根子慢慢熱起來,然后是脖子,再是臉。
頌然不斷溫習(xí)著準(zhǔn)備了一夜的開場白,在腦海中預(yù)演最好看的微笑角度、最得體的握手姿勢……剛搬來碧水灣居的時候,每次刷卡進門廳,他都要這么對著玻璃如臨大敵地緊張一回,只為了一丁點兒遇見賀先生的微小幾率。
轉(zhuǎn)眼間,兩個月過去了。
兜里的手機出其不意地震動起來,頌然的神智瞬息清醒到極點。他飛快掏出手機,看到螢?zāi)簧虾诘装鬃謽?biāo)著“賀致遠”,忙對老太太說:“我接個電話?!?/p>
老太太:“哎,你接,你接。”
說著往旁邊退了兩步。
頌然捧著手機,手指止不住哆嗦,滑了三下才把界面滑開:“賀,賀先生?”
“頌然,是我?!?/p>
隔了十幾個小時,帶著笑意的低沉嗓音終于再一次響起在耳畔,大約是因為距離近了,吹得他的耳朵一陣暖:“你到幼稚園了嗎?”
“到了到了?!表炄货谄鹉_,轉(zhuǎn)頭環(huán)顧四周,“我在皋蘭路的大門這邊,你呢,也快到了嗎?”
“那邊停車位不多,有點擠,我們換個地方見面怎么樣?”賀致遠提議道,“你往西走,第一個十字路口左拐,看到一家掛布簾的茶屋停下?!?/p>
“好!”
頌然雀躍地向老太太道別,高舉右手揮了揮,接著轉(zhuǎn)身一溜兒小跑起來,腳步輕快得如同踩著云和風(fēng),踏揚了一地落葉。
賀致遠與他約定的地方是一條長街,左右步道各栽了一排法國梧桐,兩側(cè)是舊式老洋房,圍墻灰白,柵欄間有斑駁的銹跡。
陽春四月,新生的梧桐翠葉一簇一簇堆滿了枝頭,高大的枝干在頭頂交錯成網(wǎng)。陽光像是灑在濃蔭里的碎玻璃,亮閃閃的,沿著街道一路鋪過去,給幽靜的長街添了一些光亮。
在不遠處的下一個街口,坐落著一間樸素的小茶屋。
半墻爬山虎,一簾紫藤花,胡桃木招牌下懸掛著一塊青灰色布簾,上書一個典雅的“茶”字。
“我看到茶屋了,你在里面嗎?一樓還是二樓?”
頌然跑得急,找到了目標(biāo)才喘著氣停下來,努力探了探脖子——茶屋里光線幽暗,透過窗玻璃看不清內(nèi)景。
“抱歉,我還在路上,過一會兒才能到。”賀致遠不緊不慢地說,“茶屋附近有一座公車站,看見了嗎?”
公車站?
頌然視線一轉(zhuǎn),果然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座不起眼的小站。
它真的太不起眼了:木頭棚,玻璃墻,一米寬的矮凳只能并排坐兩個人。告示欄上插了一塊綠白相間的車輛資訊牌,其余都空著,說明僅有一趟車經(jīng)過這兒。它本身就小,再被茂盛的爬山虎和紫藤花一擋,幾乎消隱了大半。
頌然不明所以,困惑地問:“是有個小站,怎么了?”
有那么三四秒鐘賀致遠是沉默的,他在極度謹慎地判斷著什么。即將作出的這個決定對他而言至關(guān)重要,直到開口前一刻,他還在反復(fù)權(quán)衡利弊。最終他沒有心軟,沉聲說道:“頌然,站在原地不要動,看著車站,從一開始往上數(shù)?!?/p>
頌然驀地僵住了。
歡悅的情緒一剎那遁隱無蹤,他愣愣地望著那個小站,十指攥緊,臉色蒼白,只覺得一桶冰水當(dāng)頭澆下,從天靈蓋徑直鉆透了骨髓,涼得遍體生寒。
“不,不行,不要這樣……”他緩緩搖頭,顫著嘴唇囁喏,“賀先生,我做不到,我做不到的……”
一字一字,虛薄地從嗓子眼里掐出來,抖得像是要碎了。
賀致遠忍住劇烈的心疼,問他:“你不想見我了嗎?”
頌然又搖了搖頭,往后退去一步:“我想見你,很想很想見你,可是……”
可是能不能別逼我?別按著我的頭,用我對你的感情作為人質(zhì),強迫我面對那些不愉快的事。
賀先生,你看這個小車站,它偏僻又冷清,早就被人遺忘了。
不會有車來的。
永遠都不會有車來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