寇響已經(jīng)不記得這是多少次從夢中驚醒過來,那天晚上看著父親被人從車廂里抬出來血肉模糊的樣子,那是他永遠無法擺脫的夢魘。
他趕來看他的演唱會,他現(xiàn)在近乎成了植物人,在醫(yī)院躺了半年了。
這半年的時間,寇響放不過自己。
他曾指著胸口,信誓旦旦對她說,這里,一半裝著夢想,另一半裝著你。
現(xiàn)在的他已經(jīng)不知道以何種面目相對于她,以何種面目相對于他的伙伴們。
是他帶他們走上這條路,也是他,最早放棄。
燈塔已經(jīng)熄滅,每個人成長的道路都是孤獨,將來如何,各自安好。
身體極度的脫水讓他本能地伸手拿到床頭柜上的玻璃杯,杯子里的水已經(jīng)見了底,莫名的煩躁從心底油然而生,“砰”的一聲,玻璃杯被他猛擲了出去,碎在墻上,嘩啦啦落了一地玻璃殘片。
夜,越發(fā)深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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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考,伴隨著六月初夏的潮濕雨季,終于來臨了。
楊吱的發(fā)揮一向很穩(wěn),揭榜的那天她考了年級第二的高分,年級第一是徐嘉茂,這家伙高三整個學(xué)期就跟開了掛似的,每一次考試的分?jǐn)?shù)都在坐火箭直線飚升。
楊吱不甘示弱,一直和他勢均力敵地抗衡著,不過高考終究還是棋差一招,讓他的分?jǐn)?shù)領(lǐng)先了,不過兩個人相差不遠,卻把別人遠遠地甩在了后面。
最終的戰(zhàn)役里,三班可以說是大獲全勝,年級前五基本上被三班包攬了。
第三名蘇北北,第五名裴青而這第四名,出人意料,寇響。
他的黑馬程度比之與徐嘉茂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,至少徐嘉茂以前成績就一直很好,基礎(chǔ)在那兒擺著呢,寇響以前可是交白卷年級吊車尾的程度,短短一年時間,從幾百名直接竄到年級第四。
這他媽瘋了吧。
所有人都愕然驚訝,只有楊吱,她對這樣的結(jié)果從始至終保持平靜,寇響的實力別人不知道,她太清楚不過,他根本就是個頭腦天才,不僅擁有過目不忘的超強記憶力,而且他的思維也是相當(dāng)敏捷,能夠在舞臺上連續(xù)幾個小時freestyle不斷片兒的男人。
這樣的家伙,只要稍稍努力一點,就可以把大多數(shù)平庸之輩給遠遠甩在后面更何況
他可不僅僅是稍微努力一點,他的努力程度,連徐嘉茂都將其視之為是瘋子。
他在高考中能發(fā)揮至此,毫不意外。
楊吱仍然記得,高考結(jié)束的那天走出考場,深深地呼吸著考場外的新鮮空氣,她的大腦放空了好幾秒。
終于結(jié)束了啊,十年寒窗,一朝功成,青春歲月里所有的汗水與努力,所有的歡欣與悲痛,在這一刻,終于塵埃落定。
高考前夕,陸亦曾給楊吱打過一次電話,在得知了寇響的事情之后,她作為一個過來人,告訴楊吱,其實愛情只是生命中很小很小的一件事,當(dāng)然,你可以難過可以悲傷甚至可以大醉一場,但是絕非現(xiàn)在,你必須振作起來,為了你的母親,為了你的夢想,也為了你曾經(jīng)的掙扎與不放棄。
楊吱聽進去了陸亦的話,她憋著一股勁兒,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顧,蒙頭往前沖,而她也看得出來,她的伙伴們,他們都忍著呢。
高考結(jié)束的那一天,踏出考場的那一刻,楊吱總算是全然松懈了下來。
露天啤酒廣場,幾個伙伴喝得暈暈乎乎,就像是刑滿釋放的囚犯進行著徹夜狂歡。
唯一清醒的人,只有蘇北北。
她嫌棄地看著他們:“你們這幫家伙,喝這么多,是想把自己搞死嗎,別以為高考完就萬事大吉,選報志愿同樣是一場戰(zhàn)役,絕對不能放松?!?/p>
她身邊的裴青眼睛有些紅,聽了沈星緯轉(zhuǎn)述那日寇響的話,他沉默著,榛色的眸子泛著苦澀,一杯接著一杯酒,把自己往死里灌。
Caesar這個名字,是他們一路追尋的信仰,是長久以來固執(zhí)堅持的希望與曙光。
現(xiàn)在,從寇響口中說出來,從今往后,Caesar不復(fù)存在。
怎么可能不難過,怎么可能不想要大醉一場。
蘇北北心疼地拍著他的肩膀,裴青抱了蘇北北一下,就是那種把她狠狠往自己胸膛猛撞的抱法,蘇北北感覺自己腦袋被撞得天旋地轉(zhuǎn),但那是裴青第一次抱她,那種天旋地轉(zhuǎn)的感覺里還參雜著某種興奮的眩暈,周遭都冒起了小星星。
她用力地回抱了他,然后輕輕拍著他的肩膀,安慰他不要難過,兄弟如衣服,只有老婆才是親老婆。
楊吱推搡著蘇北北,一直在笑話她,什么老婆才是親老婆啊,你還能不能要點臉了。
蘇北北抱著裴青,用眼神威脅楊吱,讓她別壞她好事。
于是楊吱轉(zhuǎn)過身,對身邊的時緒說,說她理解寇響,真的,特別特別理解,就算是她自己都沒有辦法原諒自己,是她最后的那一通電話,讓寇琛出了事。
她真的理解他,太理解了。
“吱兒,你想多了,真的?!睍r緒亦是醉意朦朧,拍了拍楊吱的肩膀:“我們了解他,他絕對不是怪你,他只是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你,等他想明白了,就會”
“他說的是永遠?!睏钪ㄑ劬锩缮弦粚訚駶櫍曇粢菜粏×耍骸澳阃藛?,那天在醫(yī)院,他說的是永遠?!?/p>
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們。
“行了?!碧K北北從椅子邊站起來,拽了拽裴青,又拉了拉早已經(jīng)爛醉如泥的沈星緯:“還要不要活了!裴青,你忘了你說的要考B大的事情嗎!現(xiàn)在就給我打起精神來,不準(zhǔn)再喪了!回去好好看看B大歷年分?jǐn)?shù)線,想想你要選報的專業(yè)?!?/p>
“還有你,楊吱,不就失個戀,天也塌不下來,你給我振作點!你現(xiàn)在傻了吧唧擱這兒難受,人家可在家里使勁兒學(xué)習(xí)呢,成績超過青兒了!傻不傻啊你們!”
楊吱突然抬起頭來,將杯中啤酒一飲而盡,然后擦干眼角殘余的淚花,吸吸鼻子說:“我媽媽說過,凡事保留三分余地,到最后不至于一無所有,我不難過了,一點都不!”
蘇北北疑惑地看著她:“真的不難過了?”
“嗯,振作起來!失去一棵樹,我還有一整片森林,有什么好難過的!”
“沒錯!”蘇北北也來勁兒了:“上了大學(xué),優(yōu)秀的男生一抓一大把,比寇響強上一百倍!”
“陪我干了這杯!”
“干!”蘇北北也拿起酒杯,陪她飲盡。
楊吱因為動作幅度太大,失手將筷子打翻在地,她俯下身去撿拾筷子的時候,輕輕打個呵欠,掩了掩那一張紅潤的櫻桃小嘴,手順勢再往眼角一抹,把那一粒不經(jīng)意竄出來的酸澀眼淚給抹掉了。
不著痕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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班上同學(xué)考得好,班主任孫平當(dāng)然開心極了,高考結(jié)束至放榜的那段時間,整個人都是樂呵呵的,嘴角時常掛著笑,跟個笑口常開笑面佛似的。
關(guān)于選填志愿,孫平還有話要講,在報志愿的前夕,同學(xué)們最后一次坐在了教室里,聽班主任訓(xùn)話。
孫平依舊是他那一身招牌的紅襯衣黑褲,褲腳還挽了幾層,黑皮鞋上面露出了一截白白的襪子。他的夏天標(biāo)配打扮經(jīng)常被同學(xué)們吐槽辣眼睛,然而今天再看到他穿成這個樣子,同學(xué)們心里頭也泛起了依依不舍之感,以后就再也不能聚在教室里,和兩三好友一起吐槽孫老師的油膩造型。
不過孫老師雖然其貌不揚,不怎么會打扮自己,但是毫無疑問,他在教學(xué)上無可指摘,而且作為班主任,他雖然嚴(yán)厲,對大家要求嚴(yán)格,但是公平對待每一個學(xué)生,認(rèn)真負(fù)責(zé),上一次分班的事情他跑了好幾次教務(wù)處,幫同學(xué)們盡力爭取。
“要畢業(yè)了?!睂O老師走上講臺,臺下同學(xué)們嘰嘰喳喳的聲音迅速小了下來,很快便寂靜無聲。
孫老師環(huán)掃教室,看著教室里這一雙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睛,加強了語氣,感觸地說:“要畢業(yè)了!”
“在座的你們,大部分已經(jīng)成年了或者即將成年,你們今天踏出高中校園的大門,變要進入成年人的世界,成年人的世界可不像孩童世界那樣美好。當(dāng)你們將來面對這個世界的種種不公、種種虛假種種殘酷的時候,我希望你們能夠記住在當(dāng)時分班的時候,在這個教室里,你們每一個人曾豪情壯志說過的話。”
“不要被這個世界的虛假和丑陋同化,不忘初心啊同學(xué)們,不要覺得這個世界上大家都這樣做,你們就可以這樣做,因為今天的你們是什么樣,未來的中國就是什么樣,很多事我們無力改變別人,但是我們可以做好自己。”
這一次,孫老師劈頭蓋臉的一大盆雞湯,同學(xué)們沒有再報之以不屑一顧或者譏笑嘲諷。
啪、啪啪
掌聲突兀地響了起來,同學(xué)們回頭,見鼓掌的人正是徐嘉茂。
叛逆不羈的超級學(xué)霸徐嘉茂。
他一雙狹長內(nèi)勾的桃花眼淡淡睨著班主任,一聲聲地鼓掌,臉上沒什么表情,眸子里卻涌著波瀾。
同學(xué)們被他帶動著,紛紛鼓掌,一瞬間整個教室掌聲如雷,班主任眼睛有些泛紅微潤,摘下了厚厚的大框眼睛,背過身去偷偷擦掉眼角的淚水,同時說道: “你們是我執(zhí)教24年以來,帶過的最好,最優(yōu)秀的一屆!”
沈星緯笑了笑:“孫老師,你該不會是對畢業(yè)的每一屆的畢業(yè)生都這么說的吧?!?/p>
此言一出,全班爆笑,感傷的愁緒瞬間被驅(qū)散了不少。
“好了好了?!卑嘀魅螇毫藟菏郑骸拔以僦v講選報志愿的事情,高考只是你們的第一場戰(zhàn)役,不要以為考完了就萬事大吉可以放開玩了,如果志愿沒有填報好,影響的是你的一生”
接下來班主任給同學(xué)們詳細講了志愿填報的事情,無非是參考自己的分?jǐn)?shù),還有興趣愛好云云。
班會結(jié)束的時候,天色已經(jīng)晚了,楊吱收拾好厚厚一沓志愿選報資料走出教室,路過轉(zhuǎn)角處,寇響正好在水臺邊洗了手,修長的指尖追著濕漉漉的水珠。
兩個人隔著不過三米的距離,楊吱頓住腳步,她看見寇響手臂邊側(cè)著一沓資料,同樣是各個大學(xué)專業(yè)的宣傳冊。
寇響的腳步也忽而頓了兩三秒,他目光下斂,卻從始至終沒有看她。
這半年來兩人宛如陌路,楊吱本以為自己早已習(xí)慣,也已然釋懷,然而此時此刻與他偶然相遇。
她的心驀然縮緊,呼吸間又疼痛感緩緩漫開。
沒有辦法釋懷,這一輩子,恐怕都沒有辦法釋懷。母親說保留三分余地,她一分也不剩全部給了他。
“叔叔好些了嗎?!彼龔娙套‰y受,問道。
寇響搖了搖頭,能怎么好,不過吊著一口氣罷了。
“肯定會醒過來的?!?/p>
“嗯?!?/p>
寇響手揣在褲子兜里,朝前邁了兩步,身后楊吱突然叫住他,聲音略有些顫栗:“對不起?!?/p>
脫口而出的瞬間,楊吱便深刻地感受到,對不起,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蒼白最無力的三個字,但是她欠他這三個字。
“謝謝”
她繼續(xù)說:“謝謝你,這一年保護我,也照顧我,讓我鼓起勇氣面對自己,讓我變得更加優(yōu)秀?!?/p>
“還有什么。”寇響平靜地問。
“還有再見?!?/p>
寇響的腳步頓住,微微張嘴,卻終究什么也沒說。幾秒之后,他拖沓著步履,緩緩消失在了走廊轉(zhuǎn)角處。
她閉上眼,眼角有淚水溢出,順著豐盈的臉蛋劃下一道晶瑩的弧光,夕陽也疏忽間沉了下去。
總算說出來了。
走出這個校園,從今以后,各自安好,再見了。
走廊盡頭的玻璃天窗分割了暮色,映出道道昏黃的霞光。
此刻盛夏,空氣潮濕而悶熱,寇響倚在天窗墻下,緩了好久,才從這陣悶痛里緩過來。
手里的煙盒已經(jīng)被捏成了變形的褶皺。
誰都沒有看到,那個畢業(yè)季的下午在高三教學(xué)樓走廊盡頭,有個男孩拿自己的拳頭往大理石的墻上猛砸,伴隨著宛如困獸般的低吼。
“這里曾一半裝著夢想,另一半裝著你?!?/p>
而現(xiàn)在,沒有了夢想,我以何種可憎的面目再見你,再見我的伙伴們。
血肉之軀不抵堅硬的巖石,鮮血滲出,光滑的墻面擦出道道觸目驚心的斑駁血跡。
那是他留下來的最后紀(jì)念,紀(jì)念他兵荒馬亂的青蔥年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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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終的志愿填報,蘇北北,裴青報了他們一直理想的學(xué)府B大,而兩個人在高考畢業(yè)以后,也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地在一起了。時緒和沈星緯倆人很早就報考了藝術(shù)生,所以即便文化課分?jǐn)?shù)幷沒有特別高,她也進了首都藝術(shù)學(xué)院的聲樂系。
大家伙已經(jīng)填報了志愿,唯獨剩下了楊吱,伙伴們都以為她在等待,等待寇響的志愿填報之后,她要報考和他一樣的大學(xué)。
首藝嗎?那可是寇響的目標(biāo)啊,他曾說過,想要進入首藝的音樂基地班,那是音樂的最高學(xué)府圣殿。
就連班主任最后都急了,在他從幾個好事八卦的同學(xué)口中得知了楊吱和寇響之間的事情,他跑來勸導(dǎo)楊吱。
以她的高分,當(dāng)然應(yīng)該報全國最好的大學(xué)B大啊,她本來的目標(biāo)也是B大,這是毫無疑問的啊。
“愛情不是生命的全部,你到我這個年齡就會知道了,前途最重要。”班主任苦口婆心地說:“跟著自己喜歡的人選報一樣的學(xué)校,以前也有同學(xué)做過這樣的傻事,然而事實證明,這些不成熟的做法,最后害的只能是自己。”
班主任的勸說,楊吱似乎并沒有聽進去。
寇響最終選報了B大。
B大,金融專業(yè)。
他叛逆了十多年,他想要聽話這一次,即便那個沉睡的男人或許永遠不會知道,但有朝一日他若是醒來,他想成為他滿意的樣子。
多年父子,打過罵過,也相互干過架,但是他不可能永遠未滿十八歲。他在努力長大,而長大,便意味著舍棄,舍棄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。
而在志愿填報時間截止的最后幾個小時,學(xué)校電腦室里,楊吱也遞交了自己的志愿表。
那一年,本應(yīng)該填報首藝的寇響,意外報了B大的金融專業(yè),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鏡。
然而讓所有人不曾想到的是,理所應(yīng)當(dāng)選擇B大的楊吱,填報了首都藝術(shù)學(xué)院的音樂基地班。
她曾經(jīng)說過,如果有一天,你的夢想蒙塵,不要害怕,我會幫你撿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