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此兄弟相殘的局面,居然恰恰是李世民想見到的。他每天應(yīng)對著太子黨,忙不迭之間,卻看出當中有不少享受的意味。
直至那夜太子黨給李世民喂了藥,讓他半死回來,我終于不禁多口透露:“陛下,當心逼虎跳墻?!?/p>
對于我難得多言透露的歷史,李世民卻像是聽到了童言童話那般笑了出聲,還一副理所當然地反問我:“就憑他嗎?沒錯,他頂多,就是狼虎之流?!?/p>
見他眼里又泛起那片自傲的目光,真龍?zhí)熳又嘈稳章?。我稍有不安,不自覺喃喃低語:“陛下既知李元吉兇如猛獸,那么鹿死誰手,有待分曉?!?/p>
李世民冷哼一聲,臉上的優(yōu)越稍為收斂了一下,轉(zhuǎn)迅就變回那種高高在上的神色,他雙唇動了又動,執(zhí)著“就憑他嗎?”這句問話,一邊來回斟酌,一邊心不在焉地在長安城的地圖上圈圈畫畫,把玄武門的圖示,圈了四五六次。
于是玄武門一戰(zhàn)在李世民眼里,變成了一場盛大的涉獵。撇開當時的政治因素,兄弟間的權(quán)位之爭,生死之斗,這誠然就是一場涉獵。
涉獵些什么,到底是皇位、權(quán)財,還是些別的什么,則恐怕只有李世民才知道。
混亂之中,李世民的馬被流箭所傷,跑入林里,李元吉將他擒住。李元吉騎在他身上,欲以弓弦絞殺他。弓弦深深陷進世民的頸喉,我看見他臉都變色了,卻仍放不下臉上那蔑視的神色。那神色就像看透世情般超然。他痛苦萬分,卻仍死心不息地,對李元吉喚了一聲“四弟”,然后,慢慢的說了一句話。
“……你難道,就一直以為我恨著你?”
李元吉聽罷,先是一楞,轉(zhuǎn)瞬雙手便似被些什么觸發(fā)了般。他狂叫一聲,發(fā)了狠地絞著弓弦,只望李世民沒快點死掉。突然背后一發(fā)冷箭自林后射出,直直射中了李元吉的背心。李世民看見他的下屬舉著弓在他面前,說是護駕。李世民竟沒喜沒悅,也沒驚沒愕,就這樣一臉空白地看著李元吉吐血在他身上,倒到自己懷中,痛苦地抽搐,直至斷氣過去。他好不容易,伸出了手來偷偷在李元吉背上撫了一下,然后眉宇上那種一貫看著李元吉時的高傲終于釋下。
“你真的不喜歡他嗎?”
戰(zhàn)后我這樣問他,李世民已沒直接回答我。以后,他娶了李元吉的妻子,殺了他的子嗣,一切像無痕無跡,什么都從未發(fā)生過那般。李世民半倚在宮里朱紅色的欄柵上,那姿勢像他那天懶洋洋地倚著身子看望園中的李元吉,只是此時,臉上那種半是鄙薄半是自滿的笑意,已不復(fù)見。
“知否馴獸者如何馴化不知人性的獸?”
他忽然這樣問。我稍為想了想,漫不經(jīng)心地說:“自是以獎賞與懲罰去誘導(dǎo)?!?/p>
“獸不知人性,何來賞罰?”
“那該當如何?”
“只有一個法子,就是不斷地摧折它,讓它知道誰才是主人?!?/p>
我不禁笑了:“那豈非只有懲罰?我的陛下,強權(quán)高壓,可不是明君該依行的?!?/p>
“你錯了,這不是懲罰。在沒有做對與做錯的情況下,這根本不能算是懲罰。再者,既是沒有人性,那么是賞是罰,都沒有分別了吧。”
李世民極目遠望,喋喋無休,似是自圓其說。只是他眼之所及,已沒了那可讓他興奮自滿的身影。
“沒有人性……世上可真有全然沒性之獸?”
他聽到我這樣說,就止住了說話,赫然發(fā)現(xiàn)眼下是一片連綿的宮墻,都已然屬于他。李世民不喜反愁,他如是回答我:“……只有沒有人性,才會懵懂不知,世上也有愛他的人。”
(李元吉篇。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