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章
天色渾濁,煙塵嗆鼻。
這是鄭飛鸞清早打開窗戶的第一感覺。
事實上,手機APP告訴他今日氣溫適宜,體感舒爽,空氣質(zhì)量指數(shù)低于30;衛(wèi)星地圖中的綠色植被或深或淺,覆蓋了淵江接近80%的城市面積;手指按住屏幕往下一拉,社交圈刷出了一溜兒照片,里面有無窮無盡的晴空碧水、雀鳥花蔭。
但那個美好的世界只存在于別處。
它與鄭飛鸞的五感隔離,無法在他的視網(wǎng)膜上成像。
屬于他的世界更像一張被無限銳化過的照片,邊緣尖利,色調(diào)刺目,酸臭難聞的氣味分子放大了數(shù)倍,爭先恐后撲入鼻腔,生怕他呼吸到一縷清甜的空氣。
從不知哪天開始,強烈的感官不適就一直死死糾纏著他,如同鏡片上一層抹不去的污濁,令人厭煩,偏偏無可奈何。
鄭飛鸞關上飄窗,轉(zhuǎn)身去浴室洗了個澡。出來時,床邊已經(jīng)擺好了張嬸為他準備的襯衣。
高支海島棉,那不勒斯手工定制,分明是最好的布料與裁剪,穿上之后卻不斷摩擦肩頸與手腕,產(chǎn)生了類似劣質(zhì)亞麻的糙刺感。沒等系完扣子,他已經(jīng)忍耐不下去了,煩躁地扯開襯衣?lián)サ酱采希蟛教みM了衣帽間。
但直到布料凌亂鋪了滿地,他也沒找到一件稱心如意的。
木質(zhì)衣架晃動的巨大聲響引來了張嬸。她匆匆趕到衣帽間,只見那個她從小帶到大的男人正裸著上身站在中央,臉色陰暗,肝火大動,手里還攥著一件Brioni襯衣。
她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地問:“飛鸞,這是怎么了?”
襯衣被毫不留情地擲到她腳邊,猶如一塊不值錢的抹布:“你就讓我穿這些東西出門?!”
張嬸往后一縮,頭也不敢抬:“飛鸞,我真的已經(jīng)按你的要求把每件衣服都熨過了,柔順劑也加了雙倍的量,連裁縫都說……”
說他們找不出更舒適的面料了。
千篇一律,每天都拿同樣的借口搪塞他,卻解決不了最簡單的穿衣問題。
鄭飛鸞按捺住怒火,從衣架上隨便拽了一件,邊穿邊冷冷地道:“張嬸,你在鄭家做了也有三十年了,父親一直夸你盡責,才挑了你過來伺候我,怎么一離開本家,你就變得這么敷衍了?到底是我的衣服特別難保養(yǎng),還是我不如父親值得你認真對待?”
這誅心之論實在駭人,張嬸一下子臉色煞白:“飛鸞,你,你不能這么說話的。我從小就最疼你,對你和對我的親兒子沒什么兩樣……”
鄭飛鸞瞥了她一記冷眼:“出去?!?/p>
張嬸有苦難訴,帶著一肚子委屈離開了。
鄭飛鸞系好七顆貝母扣,又抓起一件熨燙平整的西裝。衣物一著身,他就像被發(fā)紅的烙鐵燙了肩似的,額頭爆筋,牙齒咬緊,幾乎想把張嬸再喊回來罵一遍——這根本就不配稱做西裝!它充其量是一件透氣性奇差的雨衣,沉甸甸地包裹住軀體。汗液無處可去,在密閉的布料夾層間蒸發(fā)。悶熱,潮濕,黏稠,還不如梅雨季節(jié)一床永遠干不了的濕被子!
他攥著衣領,許久才緩緩呼出一口氣,沒讓暴躁的情緒掌控自己。
餐廳里,張嬸已經(jīng)擺好了一桌子早餐,從清粥豆?jié){到可頌咖啡,中式西式一應俱全,唯恐不合鄭飛鸞的胃口。
但挑剔的鄭少爺依舊沒賞臉。
他路過餐桌,端起咖啡喝了一口,隨即露出厭棄的神色,“呸”一聲全吐回了杯子里,將杯子連同碟子往桌上粗暴地一砸,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住處。
什么咖啡豆才烘焙得出這種味道?
難喝得要命!
這個世界大約是瘋了。張嬸做的菜他從幼年吃到成年,幾乎塑造了他對食物的一套評判標準。在鄭飛鸞眼中,張嬸的手藝就代表家的味道,無論米其林三星還是藏于民間的珍饈美味都不能與之比肩。搬離鄭家大宅后,他抱怨吃不慣新廚子做的飯,父親便讓張嬸跟了過來,專門照顧他的飲食起居。
而即使是這樣養(yǎng)刁了味蕾的菜肴,也漸漸變得一頓不如一頓,甚至難以下咽了。
每一天,鄭飛鸞的生活都在相似的混亂中開始。
上個月是這樣,上周也是這樣。到了今天,襯衣、西裝、早餐……這些他早已指出過幾十遍的問題非但毫無改善,還變得更加糟糕。所有人都勸他“平心靜氣”,他卻不知道除了圣人,還有誰能“平心靜氣”地忍受這樣的生活。
七點半,黑漆邁巴赫準時停在了底樓。司機拉開后車門,恭敬地請鄭飛鸞入座,然后關閉車門,回到駕駛座發(fā)動了汽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