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岸點點頭,又往筆記本上添了幾行。
鄭飛鸞心里還盤桓著一個由來已久的看法,礙于身份問題一直沒敢說,這會兒手指輕敲吧臺,考慮了一陣子,終于開了口:“其實,青果客棧還有一個比較大的麻煩,就是戴逍?!?/p>
“戴逍?”
何岸猛停了筆。
鄭飛鸞生怕他誤會,立刻解釋道:“我不是針對他這個人。我是指,戴逍的性別并不適合當(dāng)客棧老板?!?/p>
“為什么?”
“因為Alpha天生壓迫性太強,而客棧是一個消遣放松的地方。像戴逍那樣剃個寸頭還成天把紋身露在外面的,起碼要嚇走一成客人。你讓他套件長袖,生意都能好轉(zhuǎn)不少?!?/p>
“但是,你也是Alpha???而且……”何岸豎起手指,指著西點屋慢悠悠轉(zhuǎn)了一圈,“這兒也是消遣放松的地方吧?”
鄭飛鸞:“……”
“你的信息素還是九級,比戴逍嚇人多了?!?/p>
伶牙俐齒的,一點也不給老師面子。
鄭飛鸞被自己的話綁上了火刑架,尷尬地杵在那兒烤了一會兒,臨到快烤焦了,也沒想出來該怎么拆何岸的招。
倒是何岸,唇角噙著輕快的笑,筆尖在紙上跳動,將關(guān)于戴逍、紋身和長袖的內(nèi)容都記了下來。
這個晴冷的下午,他們一站一坐,在吧臺邊聊了很長時間。
偶爾有客人來到店里,指名想喝鄭飛鸞做的咖啡,機敏的收銀小妹就會主動擋下來,將單子派給另一位咖啡師去做,以免打擾了老板的私人時光。
兩個人聊著聊著,話題不再限于經(jīng)營客棧的小細(xì)節(jié),時常發(fā)散開去。
如果往深了走,鄭飛鸞就給何岸講解一些經(jīng)濟學(xué)知識,往廣了走,就講幾個發(fā)生在久盛的案例,真實而有趣。他懂得多,言談沉穩(wěn),又足夠耐心,何岸聽得興味盎然,手掌大的筆記本連翻了四五頁。
自從離開淵大,何岸就再也沒有體會過以極高的效率在短時間內(nèi)獲取大量知識的感覺了。比起一個人在書海里大浪淘沙,有前人領(lǐng)路無疑要舒服得多。
而且,教他的人還是鄭飛鸞。
何岸沉浸其中,那些滋生于情愛的痛苦記憶都在交談中悄然隱去。仿佛他依然是淵大的普通學(xué)生,而鄭飛鸞也依然是多年以前,坐在學(xué)校報告廳舞臺上的那位Alpha先生——要大清早捧著學(xué)生證去排隊,焦急地踮著腳尖數(shù)前方密密麻麻的人頭,排半天才能領(lǐng)到一張票,才能擠在無處下腳的過道里親眼看他一眼的Alpha先生。
何岸從沒告訴過任何人,那是他短暫的大學(xué)生涯里最開心的一天。
現(xiàn)在,他似乎巧合地達(dá)成了當(dāng)年的夙愿:與鄭飛鸞近距離地面對面坐著,他把學(xué)業(yè)上的疑惑問出口,鄭飛鸞便循循善誘地給予解答。
不談情,不說愛,只討論那些最理性客觀的內(nèi)容。
因為即使是在少年懷春的夢里,他也不敢奢求能得到鄭飛鸞的愛。他只敢想到這一步,然后如履薄冰地走近,忐忑地停在紅線以外。
鄭飛鸞和他恰恰相反,完全醉翁之意不在酒,每一句正兒八經(jīng)的話背后都在盤算能加多少分,每一個人模人樣的表情都在給未來的談情說愛之路鋪磚。看到何岸眼中多了幾分耀眼的生機,他就覺得過不了多久,自己就能把人抱回家了。
可是逐漸的,何岸臉上顯出了倦意,反應(yīng)遠(yuǎn)不如最初那么雀躍了。
有時候正寫著字,握筆的手指會驀地一緊,僵上那么兩三秒鐘,眉頭也跟著皺起來。笑容像被霧氣遮了,明明唇角有弧度,眉頭卻總是舒展不開。
大概是聊久了,所以累了吧,畢竟一堂課滿打滿算也才四十分鐘。
鄭飛鸞想。
吧臺上映著淡淡的暖紅余暉,咖啡杯見了底,淺碟里只剩下了一層糕點屑。鈴蘭乖乖巧巧坐在高腳椅上,先舔了舔手指,再舔了舔嘴唇,假裝自己什么都沒偷吃。
“我……我該回去了。”何岸合上筆記本,裝進(jìn)了衣兜。
“好,我送你們?!?/p>
鄭飛鸞沒有挽留何岸,今天獨處的時長已經(jīng)創(chuàng)下了記錄,事情要一步一步循序漸進(jìn)地來,不能急,也不能逼。
何岸點點頭,彎腰去抱鈴蘭。
第一下或許是姿勢不對,居然半途脫了手,沒抱起來。他微微一愣,又試了一次,這回幸好沒出岔子,順利把二十多斤的小丫頭抱了起來。
鄭飛鸞繞出吧臺,親自將他們送到了紅莓西點屋門口。
“再見。”何岸朝他溫柔地笑了笑。
“再見?!编嶏w鸞說。
他站在門口,目送著父女倆走過小石橋,跨進(jìn)青果客棧的大門,這才轉(zhuǎn)身返回店里。但他不知道的是,剛離開他的視線,何岸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。
代之以緊咬的牙關(guān),泛白的唇色,還有愈漸痛楚的神情。
何岸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體力正在迅速流失,他跌跌撞撞回到臥室,趕在發(fā)抖的胳膊徹底失去力氣之前把鈴蘭送到了床上。
渾身都虛得厲害,背后浮出了一層潮濕的冷汗。他閉著眼,一手撐住床沿,一手摀住胸口,努力想要緩和那種燒心的感覺——半封閉的西點屋里,隨著時間推移,Alpha信息素在空氣中積少成多,終于兇惡地包圍了他。
鄭飛鸞不是故意的,他知道,可難受也是真的。
那暈眩的感覺仿佛注入了血管,被失速的心臟泵向身體各處,快速擴散,變得越發(fā)洶涌。
他終于挨不下去了,奪門沖進(jìn)衛(wèi)生間,雙腿一軟,重重跪倒在馬桶前,慘白著臉色把剛才咽進(jìn)胃里的咖啡與糕點全吐了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