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腿有些麻,腳下一個踉蹌,便干脆順應了本能,仰面躺下,聽著四周禍亂的心魔逐漸安靜溫順下來,感覺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。
嚴爭鳴也比他強不到哪去,將自己大半的重量都撐在了霜刃上,站在旁邊發(fā)了會呆,突然問道:“當年童如師祖對心想事成石許愿的時候,愿以百萬怨魂為祭……那現(xiàn)在呢?算是怎樣?”
程潛閉著眼睛,幾不可聞地說道:“怎樣也不怎樣,那塊石頭其實也并沒有讓他心想事成吧?”
扶搖派的血脈還是斷了,木椿師父還是死了。
故人們還是一個又一個地決絕而去,人間還是被拖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亂局……
至今方休。
劫難像一把燎過平原的大火,無情又無法抵擋地碾壓過去,將一切都焚毀在灰燼里。
唯有細草嫩芽,死寂過后,依然默默地萌生在春風里。
“枯木逢春”,像一個開頭,也或許是一個結(jié)局。
嚴爭鳴靜立片刻,說道:“等我們回去,你有空帶我去一趟忘憂谷吧,我有點想見見師父和師祖?!?/p>
程潛口無遮攔地說道:“去跟他們顯擺掌門師兄你百年來力挽狂瀾、復興門派的豐功偉績嗎?”
嚴爭鳴:“……”
被師弟看透了的感覺真不舒爽。
他惱羞成怒地抬腿給了程潛一腳:“讓你帶路你就帶路,哪來那么多屁話!”
可惜計劃好的這一行注定事與愿違。
兩個月后,嚴爭鳴嘴里叼著一片“障目葉”,艱難地掩去自己的生氣,趕在黃昏一刻跟程潛混進了忘憂谷,兩人一路穿過鬼蜮,輕車熟路地尋到了童如的埋骨之地。
誰知原本在那的尸骨卻不見了。
兩人在原地找了好幾圈,一無所獲,程潛險些懷疑自己記錯了地方,直到他最后從大樹下挖出了一枚銹跡斑斑的銅錢。
這才想起童如同他說過的,下次再來,恐怕就不能相見了。
大概是那人刑期已滿,大罪已贖,終于與山川草木同去了。
兩人在天亮前原路離開了忘憂谷,嚴爭鳴這才吐出障目葉,問道:“師父和師祖的魂魄消散了嗎?”
程潛想了想,答道:“不如說是飛升了。”
這么一想,心里忽然就覺得釋然了。
(正文完)
番外一 扶搖山記事
(一)文老板和小胖墩
半年后,年大大與文老板辭行,結(jié)清了住店錢,準備回扶搖山——文老板姓文名靜,乃是那位“三文一宿”的破客棧老板,生得膀大腰圓,早年給人走過鏢,滿身跑江湖的悍氣,一頓能吃八個大饅頭。
兩人的告別場景毫無離愁別緒,因為在場的第三位朋友實在太能攪合了。
這位朋友身高不過三尺,乳牙方才長齊,長與寬乍看分別不大,遇上陡坡基本不必費力行走,就地十八滾即可,此時,他抱著年大大的大腿,嚎得肝腸寸斷,凄凄地哭道:“娘……娘不走!”
這位小友有無數(shù)位娘,男女老少不一,其中生身之母有一位,其余都是他自己認來的——誰給他吃,他就管誰叫娘。
文老板捂著一只耳朵,對年大大咆哮道:“你不是說你是來找人的嗎?找著了……唉,你想點辦法,讓這鬼東西別再嚎了!”
年大大扯著嗓子奮力蓋過那崽子撕心裂肺的哭聲,吼道:“你給他拿塊糖!”
文老板道:“我他娘的去哪找糖!”
說完,他怒氣沖沖地進屋,從廚房翻出了一塊鹵鴨脖,粗暴地塞進那小胖墩嘴里:“吃吃吃!”
小胖子吧嗒吧嗒嘴,嘗出了點味道,頓時不再對年大大有興趣,蹲在一邊安靜地啃了起來。
文老板糟心地看著小胖墩,問道:“你要找的人該不會就是他吧?”
年大大面露羞恥。
文老板:“是了,我聽說過你們修士講究轉(zhuǎn)世,不過你這位道友上輩子練的不會是大肚神功吧?”
年大大:“……”
雖不中……亦不遠矣。
練過大肚神功的轉(zhuǎn)世兒童無憂無慮地沖文老板呲牙露齒地一笑,屁顛屁顛地叼著鴨脖子跑到他面前,清脆地仰面叫道:“娘!”
文老板面無表情道:“滾!”
罵完,文老板像是忽然有些感慨,說道:“要說起轉(zhuǎn)世來,我這個人從懂事之后走南闖北地去了不少地方,到哪都覺得差了點什么,直到我來到東海,突然就感覺回家了似的……聽說東海這一帶百年前有很多修士來往,你說我不會也是誰的轉(zhuǎn)世吧?”
年大大聽了,試探著問道:“文老板也有求仙問道的意思嗎?不如我引薦你……”
“哎,我就是那么一說,”文老板擺擺手,隨意地在小胖墩的大禿瓢上摸了一把,“我感覺我就算修也修不出什么出息,學成歸來還是想開個小客棧當老板,跟現(xiàn)在一樣,修來修去都是脫褲子放屁——行了,我替你穩(wěn)住了這個祖宗,你快走吧,有緣再見。”
年大大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小胖墩,終于沒說什么,自己走了。
他本來動過將年明明的轉(zhuǎn)世帶走的念頭,可是見那小胖子這一世衣食無憂,父母雙全,在市井街頭混得如魚得水,便忽然又覺得沒什么意思。
想來對年明明來說,飛天遁地,也未必有蹲在地上啃個鹵鴨脖子來得快活吧?
何必攪擾他呢?
(二)畫像
話說諸多事端塵埃落定后,眾人紛紛回扶搖山,總算是安定了下來。嚴爭鳴陸陸續(xù)續(xù)地命人將扶搖山莊一些東西搬了回來。
日子久了雜物就多,嚴掌門本身也不是什么特別有條理的人,自己都不記得自己有過什么亂七八糟的玩意,他懶得收拾,便支使程潛去,結(jié)果程潛任勞任怨地整理了半晌后,從中翻出了一打畫像——他自己的。
嚴爭鳴當年畫過無數(shù)幅程潛的畫像,大多是傷心之下當場就毀去了,不過畫得多了總有漏網(wǎng)之魚,到底有幾幅留下來了。
程潛越看越喜歡,干脆自己默默地收藏了起來,繼而他又想起來,童如師祖還沒來得及留下畫像,師父算是有一幅,卻被他自己毀了,更不必提他那自始至終都是一出悲劇的師伯蔣鵬,于是起了性,想給先人們補上。
程潛的書法很有功力,作畫卻不怎么行,于是跑去請掌門師兄執(zhí)筆。
嚴掌門聽了,矜持地沖程潛勾勾手指,叫他附耳過來,掛著正人君子般的端莊神情,這樣那樣地提了一番又無理又猥瑣的條件,身體力行地為程潛表演了一番何為衣冠禽獸。
程潛當即決定讓他哪涼快哪待著去,隨即把掌門轟出了清安居。
最后他只好湊合著找了二師兄,李筠欣然同意,帶上一只愛湊熱鬧的小師妹,到九層經(jīng)樓中的倒數(shù)第二層里揮毫潑墨。
期間,勤勞的小師妹挽起袖子,將常年積灰的倒數(shù)第二層從頭到尾打掃了一遍,將每一幅先輩們的畫像都抖落開,好生清潔了一番。
忽然,水坑驚叫道:“呀,二師兄!”
李筠按著程潛的描述在紙上耕耘,畫興正濃,頭也不抬道:“干什么?”
“你在畫上!小師兄,快看!”水坑將一副經(jīng)年泛黃的畫像展開,畫上的前輩不修邊幅,長發(fā)披散,露出一張眉清目秀的小白臉,那五官神情,分明是李筠在世。
程潛再一看,下面分明寫著:文竹真人,某年某月拜入扶搖派,乃為某代弟子,其人極善奇技淫巧,精通旁門左道,入道氣門獨樹一幟,至今不詳,因身邊有九連環(huán)一副,故稱其以“九連環(huán)”入道。
扶搖派傳承中,那位老前輩好像和嚴爭鳴提起過扶搖祖上出過一個“以九連環(huán)入道”的,還將那位前輩的手札交給了李筠。
所以……只是物歸原主嗎?
鬧了半天,千古九連環(huán)只一人。
這位千古一人的二師兄完成了幾幅大作,被聞訊而來的嚴爭鳴看見了。
嚴爭鳴瞻仰了半晌,給出了一句中肯的評價:“二師弟,你歇一會吧,別欺師滅祖了?!?/p>
李筠不服,繼續(xù)揮舞丹青,畫了一幅身在南疆的韓淵,有一年中秋節(jié)帶了過去,興致勃勃地展示給了韓淵看。
韓淵看完以后,感覺昔日同窗之情徹底破滅了,又念及自己至今沒有得到真龍骨的受騙經(jīng)歷,頓時決定新仇舊恨一起算,將李筠一直追殺到南疆邊界……唔,這是后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