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師父靠在樹底下午睡,程潛在一邊翻看師父背簍里的一本舊典籍,舊典籍用詞佶屈聱牙,程潛又才疏學(xué)淺,與大部分經(jīng)文都是“相見不相識”,但他樂在其中,并不覺得枯燥——不管師父的經(jīng)書里寫了些什么,這都畢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摸到書。
木椿真人撿來的兩個小弟子,一個靜如木樁,一個動如馬猴,木樁程潛一動不動,馬猴韓淵一時片刻也停不下來。
這會,韓馬猴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,程潛正樂得耳根清凈,誰知他清凈了沒有多長時間,就見韓淵又哭哭啼啼地跑回來了。
“師父……”韓淵嚶嚶嗡嗡地撒嬌。
師父的回答是打了個嬌弱婉轉(zhuǎn)的鼾。
韓淵于是繼續(xù)嚎喪,一邊嚎,一邊拿眼瞥旁邊的程潛。
程潛懷疑師父實際已經(jīng)醒了,只是裝睡,打算看他們師兄弟如何相處,眼下師弟哭成這幅熊樣,他做師兄的不便熟視無睹,便只好放下舊經(jīng)書,和顏悅色地問道:“怎么?”
韓淵:“前面有條河,我本想給師父師兄抓魚吃,但河邊有一條大狗,它追我?!?/p>
程潛暗嘆了一口氣,他當然也怕惡狗,可那韓淵眼珠亂轉(zhuǎn),話已經(jīng)說到了這個份上,師弟孝順師父師兄捉魚,被畜生欺負,要找?guī)熜殖雒妫瑤熜重M有縮頭的道理?
他只好從地上撿了一塊大石頭,放在手里掂了掂,站起來跟著韓淵往河邊走去,繼續(xù)和顏悅色地道:“行,那我跟你去瞧瞧。”
程潛做好了準備,萬一真碰上惡犬,他就將手里這石頭往師弟后腦勺上一砸,務(wù)必要將那小畜生砸成個破皮露瓤的大菜瓜,再交由狗兄處置。
可惜等兩人到了河邊一看,狗已經(jīng)走了,只在地上留下了幾排小腳印。
程潛低頭對著那兩行腳印研究了一番,估摸出那“惡犬”的體型大約不足一尺,可能是個稚拙的小野狗。
韓淵這小畜生,簡直是干啥啥不行,吃啥啥沒夠,閹然媚世,沒皮沒臉,膽細如針鼻,唯有牛吹得轟隆作響,就知道爭寵。
程潛這樣想著,將拿著磚頭的雙手背在身后,溫和地看著他這一無是處的師弟,也不想砸他了——程潛懶得和他一般見識。
兩人揣著抓來的魚趕回去,師父已經(jīng)“醒”了,正慈祥欣慰地看著他們倆。
程潛一對上師父的目光,就覺得胃里沉甸甸的,說不出的嘔。
他還沒來得及說什么,韓淵已經(jīng)諂媚地湊上前去,添油加醋地在師父面前描述了一個“師兄如何想吃魚,自己如何打敗了一只頭大如牛的惡犬,千辛萬苦地鉆到河溝里抓魚”的故事。
程潛:“……”
他快讓這天賦異稟的師弟給氣笑了。
就這樣,程潛跟著一個老騙子和一個小牛皮販子,又走了十多天的路。
三人終于抵達了門派。
程潛有生以來第一次離家出遠門,因為有了奇葩師父與師弟的陪伴,借光見了世間諸多怪現(xiàn)狀,已經(jīng)頗有些山崩不驚的沉穩(wěn)。
他原本對“扶搖派”這種一聽就覺得是草臺班子的地方不怎么抱希望,心想,那沒準也就是個荒郊野外處風雨飄零的野雞道觀,進門還得給穿著不淫/邪、但笑口常開的“祖師爺”燒香磕頭。
可是門派卻大大出乎了程潛的意料。
只見扶搖派獨自占了一座小山頭,那山三面環(huán)水,在山腳下抬頭一看,山間綠濤如怒,風過有痕。
蟲鳴鳥鳴聲中還間或夾著幾聲鶴唳,偶爾能看見驚鴻一瞥的白影掠過,登時漫上一股浮光掠影似的仙氣。
山中有平緩的石階,看得出是時常有人打掃的,一條小溪自山頭而下,泠泠作響。
拾級而上至半山腰,程潛看見山頂有影影綽綽的庭院住宅,山腰上一道古樸生苔的石門端立于前,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“扶搖”二字。
字寫得好歹,程潛是看不出的,他只覺得那兩個字如同要從門上飛起,真有種騰天潛淵般不可一世的倨傲。
此地并不是什么云霧環(huán)繞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外仙山,山間卻蘊含著某種說不出的靈秀,程潛一踏入山中就感覺到了,呼吸間,他整個人都輕了不少。
他從綠樹濃蔭中窺見巴掌大的天空,一股坐井觀天時獨特的天高地迥感直沖眉宇,舒暢得恨不得繞山大笑大叫。
不過程潛忍住了——他在家就不怎么敢吵鬧,怕他爹揍他。在這里自然也不會,怕在韓淵這個齷齪小人面前失了他偷聽出來的君子人體統(tǒng)。
師父拍著他兩個新?lián)靵淼耐絻旱墓奉^,和藹地說道:“一會隨為師去焚香沐浴更衣,為師帶你們?nèi)グ菀娔銈兊摹?/p>
程潛漫不經(jīng)心地想道:“笑口常開的祖師爺么?”
師父道:“大師兄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