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坑平時不怎么做聲,但她畢竟不會說話,此時無以表達自己,只有哭——僅這幾天,她差不多將有生以來攢的眼淚都哭完了。
嚴爭鳴耳畔嗡嗡作響,腦子里更是空白一片,他緊緊地抓著程潛的一只手,手心里的掌門印涼得像冰,怎么都捂不熱,一時間,他嘴里只會機械地重復(fù)道:“別哭,水坑,別哭。”
他不知道自己渾身僵硬地跪在地上多長時間,也許很久,也許只是眨眼的工夫,有人抓住他的肩膀,用力搖了幾下,嚴爭鳴茫然地抬起頭來,看見一個不知名的青龍島修士,正一臉憂心地看著他。
嚴爭鳴覺得自己的臉色一定比鬼還難看,因為他發(fā)現(xiàn)那修士仿佛誤會了什么,下意識地做了和他一樣的事——伸手探了探程潛的鼻息,片刻,修士松了口氣,抬起頭道:“還有氣,我那里有丹藥和傷藥,你別著急,也許沒那么嚴重。”
嚴爭鳴點點頭,繼而狠狠地在自己的舌尖咬了一下,尖銳的刺痛和血腥氣一起沖向了他的眉間,他這才從一片混沌中回過味來,努力定了定神,不動聲色地從程潛手中接過掌門印,握在手中,俯身抱起程潛,又對水坑道:“你自己能走嗎?”
水坑小心翼翼地踮起腳伸長了胳膊,拉住了他衣服的一角。
嚴爭鳴坐在神雕拉的馬車上,整一天一宿才回到青龍島,他六神無主,幾乎喘不上氣來。理智上,他知道程潛說得多半是真的,師父對他們從來都是嬌寵有余,嚴厲不足,但凡有一口氣在,他就絕不可能將程潛和水坑丟在那么危險的地方。
李筠和韓淵在青龍島上等得望眼欲穿,一見他回來,立刻一擁而上。
“小潛怎么了?”
“師父呢?”
“對,師父怎么沒有一起回來?”
“從哪找到的他們?”
“我不知道!”嚴爭鳴大步讓過兩個師弟,心里煩得幾乎想大喊大叫一通,“別問我,別吵!等他醒過來再說!”
可程潛一直昏迷不醒,受傷是一方面,在忘憂谷中三四天,他帶著水坑,肯定也是一直沒敢合眼。
嚴爭鳴寸步不離地守著他,剛開始,他望眼欲穿地等著程潛醒過來,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忘憂谷里究竟出了什么事,可是越往后,他心里就越害怕。
他一閉眼就想起程潛滿身血污、深深地看著他,告訴他師父死了的情景,這讓他夜不能寐。
在極度的焦灼中,嚴爭鳴心里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一個念頭,他想:“我干脆撂挑子回家,當(dāng)少爺去算了?!?/p>
這念頭剛一冒出頭來,就占據(jù)了他的全部思緒。
是啊,反正他家里有的是錢,榮華富貴的過完凡人一生幾十年也夠了,修什么仙,練什么道?
至于師弟們,他大可以一起帶回家去,愿意繼續(xù)習(xí)武的就習(xí)武,愿意讀書的就送去考功名,不也就是家里多幾雙筷子的事么?
當(dāng)掌門——別開玩笑了,他這輩子唯一會干的行當(dāng)就是當(dāng)少爺!
嚴爭鳴心想,自己連個基礎(chǔ)的符咒都刻不好,入門的劍法都練得稀松二五眼,不說那些個大能,青龍島上隨便一個端茶送水的道童都比他修為高,讓他當(dāng)掌門,能掌出個什么玩意來?
嚴爭鳴這么想著,當(dāng)即站了起來,將伺候他的一個道童叫了進來:“赭石,赭石!”
道童赭石一路小跑著到他近前:“少爺?!?/p>
“拿紙筆來,我要給家里送封信?!眹罓庿Q飛快地吩咐道,“收拾咱們的行李,把船準備好,等小潛一醒過來,我立刻去向島主辭行?!?/p>
赭石一呆:“少爺,我們這是要回扶搖山?”
嚴爭鳴:“回什么扶搖山?回家!”
赭石吃了一驚:“少爺,那門派……”
嚴爭鳴一擺手:“沒有什么扶搖派了,門派散了,明白嗎?快去,就這幾天了?!?/p>
赭石凄凄惶惶地跑了。
程潛醒過來,已經(jīng)是兩天以后了,他剛一動,一只手就搭在了他的額頭上,一股熟悉的蘭花香涌上來,那味道不知為什么黯淡了不少,程潛輕輕地張了張嘴,無聲地叫道:“師兄?!?/p>
嗓子太啞了,他沒說出聲來。
嚴爭鳴把他扶起來,一言不發(fā)地端了一碗水給他。
程潛一口氣喝完,才有些恍惚地開口問道:“小師妹呢?”
嚴爭鳴道:“在小月兒那,有丫頭們看著?!?/p>
程潛迷迷糊糊地掐了掐眉心,又問道:“掌門印……對,還有掌門印,我交給你了嗎?”
嚴爭鳴從頸子上掏出一根線繩,底下系著那枚小小的掌門印。
程潛迷茫又緊繃的神色終于微微松動了些,臉上顯出了幾分疲態(tài)。
扶搖派每天雞飛狗跳,大的不知道讓著小的,小的也不知道尊敬兄長,他們倆拌嘴吵架的事好像還是昨天,而今面面相對,卻竟似恍如隔世。
嚴爭鳴嘆了口氣,輕聲問道:“你餓不餓?”
程潛搖搖頭,他靠在床頭發(fā)了一會呆,這才在一室靜謐中開口道:“我,師妹還有師父,之所以到了那里,是因為那天我們畫錯的符。”
嚴爭鳴沒有打斷他,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,聽他從頭到尾說了來龍去脈。
程潛沒什么力氣,話說得斷斷續(xù)續(xù),足足用了一炷香的時間才交代清楚,嚴爭鳴聽完,卻久久地沒有言語。
燭花跳了一下,火光竟有些灼眼,嚴爭鳴回過神來,用盡了全力才直起腰,一時間他只覺得脖子上的掌門印重逾千斤,快要把他的脖子壓彎了。
他站起來,輕輕地將一只手放在了程潛頭上,用他這輩子最溫柔的語氣說道:“我讓人給你端碗粥吧,吃一點,然后上藥?!?/p>
程潛順從地點點頭。
嚴爭鳴轉(zhuǎn)身往外走去,心里對自己說:“好了,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,他也醒了,明天早晨就能回家了?!?/p>
回家多好,衣來張手,飯來張口,不必早起練劍,也不必夜里練功……
就在嚴爭鳴心事重重地走到門口的時候,程潛忽然開口道:“等等大師兄,我的書沒丟吧?你能讓人把那幾本劍譜給我拿來嗎?”
嚴爭鳴已經(jīng)觸到門扉的手陡然一頓,他直挺挺地背對著程潛站在那,整個人好像被凍住了。
“怎么?”程潛一愣,“丟了嗎?”
嚴爭鳴背對著他,啞聲問道:“起都起不來了,看什么劍譜?”
“師祖說我們續(xù)上了扶搖派的血脈,”程潛道,“就算起不來,血脈也沒斷——再說師父也說了,讓我今后好好練劍。”
嚴爭鳴呆立許久,突然驀地轉(zhuǎn)身,兩步走回來,一把將靠坐在床頭的程潛攬進懷里。
掌門印卡在他的鎖骨上,硌得人生疼,他想:“去他娘的門派散了,我是扶搖派掌門,老子還沒死呢!”
他抱得太緊,像是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一樣,全身都緊繃得隱隱顫抖。有那么一會,程潛還以為他哭了。
然而他等了許久,沒有等到預(yù)想中的眼淚,只等來了大師兄在他耳邊說的一句話。
“沒事,”嚴爭鳴道,“沒事的小潛,有師兄在呢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