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章 Chapter 66
周戎的靈魂就像飄蕩在虛空中, 冷眼打量著站在地面上的自己的身體。
袖口是否整潔, 褲縫是否筆直,視線的角度、臉頰肌肉繃緊的模樣,是否完全符合當(dāng)年接受的禮儀訓(xùn)練, 精確到?jīng)]有半絲誤差。
——要做到隨時拉出去都能直接上天安門表演升旗的程度, 他突然想起記憶中這么個好笑的標(biāo)準(zhǔn)。
“打開我看看,”老人又開口道。
周戎敬了個禮,上前打開冷凍箱。寒意蓬勃而出, 漸漸顯露出被固定在支架上的兩支殷紅抗體試管。
老人點點頭, 看不出什么情緒:“就為這個, 今年軍方不知道犧牲了多少人?!?/p>
周戎說:“我們進(jìn)入軍區(qū)地下研究所時發(fā)過衛(wèi)星通訊, 說了我們會盡力找到資料并前往南海, 為什么軍方還……”
“接到通訊后,軍方就一直在找你們?!崩先烁锌睾袅丝跉猓骸暗珡暮?、湖南到廣東沿海一帶的短波通訊完全斷絕, 茫茫萬里焦土, 上哪能找到你們的蹤跡?廣西和云南那兩座避難所,全是靠軍人的性命填出來的?!?/p>
周戎無聲地閉上了眼睛。
“找不到你們, 軍方就不知道B軍區(qū)里的資料有沒有帶出來,就不敢實施導(dǎo)彈轟炸?!鳖D了一頓之后, 老人又說:“根據(jù)總參謀部的計算,你們成功深入B軍區(qū), 并帶著資料趕回南海的可能性小于1%。”
確實如此。
如果沒有遇上司南,僅剩五名特種兵,從B市千里南下的征途足夠他們隨便就死上十次八次。
但反過來說, 如果沒有遇上他們,司南縱使再生出三頭六臂,也很難活到今天。
在那個T市秋天午后的相遇,千萬分之一幾率的巧合,足以在冥冥之中改變很多事情的既定軌道和很多人的命運。
“不過你們確實創(chuàng)造了奇跡,當(dāng)初調(diào)你去特種部隊的時候,怎么也沒想到會有今天?!?/p>
周戎要開口謙虛,但那都是章程內(nèi)的反應(yīng),老人打斷了他:
“老鄭跟你說了恢復(fù)原職的事?”
來了。
周戎略一思忖,道:“是的,鄭將軍告訴我118已經(jīng)裁撤了?!?/p>
老人頷首不語,周戎望著他誠懇道:“首長,我希望軍委能考慮重建118。兵員沒有了可以再招,只要我這個隊長在,第六中隊的編制就在,118就還在。118成立的時間雖然不長,但立過無數(shù)驚人的戰(zhàn)功……”
老人沒有打斷他,神態(tài)中看不出贊成還是反對,直到周戎說完,才突然問了一句:
“兩年前外交部去118挑人的事,你知道吧?”
周戎愣了愣,“知道。”
“怎么沒報名?”
周戎沉吟良久,才說:“我覺得,在眼前這種局勢下,我在特種部隊當(dāng)個普普通通的少校,反而能為國家做更多的事情?!?/p>
司南有一點說對了,周戎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性格,他總能找到最妥當(dāng)?shù)难赞o來表達(dá)不太能令人愉悅的意思。
老人已有些渾濁的眼底掠過一點笑意,明顯跟司南有同感,說:“不,上校。我聽說了你被血清抗體治愈的事,我覺得在疫苗研制出來前,你留在軍方總部會發(fā)揮更大的作用。”
周戎說:“是的,但……”
“118大隊在病毒爆發(fā)之初立下了難以磨滅的功勛,但因為全軍覆滅而裁撤編制的部隊還有很多,118只是其中之一,會和它的兄弟部隊一起永遠(yuǎn)記載在共和國的軍史上?!?/p>
周戎還想說什么,老人卻敏銳地看出了他的心思:“前線犧牲幾率太大了,上校。家國家國,連家都不顧的男人,何以談國?”
這下周戎瞬間沒了言語,僵硬站在那里。
這時一名干部模樣的人匆匆進(jìn)來,俯在老人身邊耳語了幾句。老人抬手示意自己知道了,隨即向周戎拍了拍桌沿:“好啦,你得回去了!”
周戎不解,老人輕輕嘆了口氣。
“你還不知道吧?老郭沒了,從B軍區(qū)轉(zhuǎn)移出來時的事情。你去看看他孫子吧,遺物剛送到他那里呢?!?/p>
B軍區(qū)覆滅時,軍委組織大規(guī)模撤退,郭副部長自愿留下來坐鎮(zhèn)指揮,結(jié)果沒趕上最后一班起飛的直升機(jī)。
周戎點頭謝過帶路的衛(wèi)兵,走廊盡頭是小食堂,還沒到晚飯時間,此刻空蕩蕩的沒什么人,只有春草和丁實忐忑地站在門口往里張望。
“戎哥……”
周戎食指豎在嘴唇上,示意他倆噤聲,然后走了進(jìn)去。
郭偉祥趴在餐桌邊,面對著墻角,整座食堂就他一人孤零零坐在那里。從背影看他正把臉埋進(jìn)掌心,周戎徑自走過他身邊,去另一面墻邊的售賣機(jī)哐哐哐買了滿懷啤酒和煙,轉(zhuǎn)身嘩啦堆在餐桌上,拉開了郭偉祥面前的折疊椅。
“來吧,”他打開一瓶啤酒拉環(huán),不由分說拉下郭偉祥的左手,把啤酒罐塞進(jìn)他手里:“這是你戎哥身上所有現(xiàn)金,今兒舍命請你。”
郭偉祥滿眼通紅,右手又要去捂眼睛,被周戎強(qiáng)行塞了根軟中華。
“戎哥……”
“老爺子怎么走的?”
郭偉祥淚水頓時又涌了出來,半晌哽咽著搖了搖頭。
“病毒突然從研究所爆發(fā),撤退的時候兵荒馬亂,他非要叫別人先走,自己拿著密碼和鑰匙去關(guān)地下三層的安全閘門……他都快八十了,本來都沒他什么事了,臨時出來申請的緊急許可權(quán)?!?/p>
郭副部長確實已經(jīng)要內(nèi)退,近年來很多事務(wù)都不再親力親為了。如果不是他自己站出來強(qiáng)硬要求,這種注定要犧牲的殿后任務(wù),不可能交給一個年近八十的老人去做。
“我都沒來得及跟他說聲再見。”郭偉祥鼻頭通紅,說:“我臨走那天,軍車開過大院門口,你問我要不要停一下,給我五分鐘好進(jìn)去跟老爺子告?zhèn)€別……但我老怕人覺得我搞特殊化,就咬定了不要。我怎么就沒進(jìn)去呢?我怎么就沒進(jìn)去一趟,連最后一面都沒見上……”
周戎給自己點了根煙,在白霧裊裊中垂落眼皮。
郭偉祥手邊有個灰色鐵盒,普通鞋盒大小,被金紅色綬帶封死。周戎知道這是什么——遺物盒,里面裝著郭副部長生前用過的零碎物品。
鋼筆,手抄本,老花鏡,以及起碼半盒沉甸甸的立功證書、軍功章。
“你是個118,”周戎低沉道,“老爺子一直跟人炫耀這個,他會瞑目的?!?/p>
郭偉祥卻哭著搖頭,念叨著戎哥你不懂,你不明白。
“他本來想讓我干點別的,是我非要考特種部隊……我想證明自己,想爭一口氣,跟他吼說我要實現(xiàn)自己的理想……但他其實只想讓唯一的孫子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地待在身邊,根本沒指望過我有什么大出息……”
郭偉祥聲音不高,因為哭泣的緣故甚至有些沙啞難言,但周戎卻仿佛被某種尖銳的東西刺到了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“要是我一直陪著他,他就不會死了。”郭偉祥夾著煙,掌根抵在漲紅的額角上,喃喃道:“要是當(dāng)時我也在,我一定不會讓他這么個八十歲的老頭去關(guān)閘門,我一定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