伊墨望著那雙幾年來都沒有變化的眼睛,呆滯又無邪,想了想就變回了原形,碗口粗的一條黑蛇,腹部金黃,盤踞在地,豎著半身,一雙蛇眼盯著柳延。
柳延歪過頭,望著它半天都沒有反應(yīng),不知道是嚇傻了還是根本就沒嚇到。
一只山雀從樹枝間跳過,留下清脆一聲鳥鳴,飛到另一棵樹上去了。柳延這才遲鈍的伸出手,摁住了那蛇頭,又徐徐摸向蛇身,冰冷的鱗甲從他掌心一劃而過,柳延再次開口,道:“伊墨?!?/p>
說完,抬起頭,指著前方高大的果樹,指著掛滿枝頭的紅果,道:“吃。”
他剛說完,盤踞在地上的蛇伸出蛇尾,一把卷住了他,一人一蛇再出現(xiàn)時(shí),已經(jīng)坐在了樹梢上。
伊墨回到人形,伸臂摘了兩顆果子,放進(jìn)他手里問:“夠了?”
柳延不再說話,或許是嫌說話廢力,坐在他腿上卡嚓卡嚓咬果子。
沈玨站在樹下,翹首看了半天,終于忍不住,大聲問樹上的伊墨:“他到底是傻還是不傻?”
伊墨想了半天,看了看啃果子啃得汁水橫流的柳延,替他擦了擦,道:“或許只是遲鈍?!?/p>
呆呆的柳延啃著果子,完全不知道他們?cè)谡f什么。
晚間沐浴,柳延坐在木桶里,拍打著水花。伊墨走過去時(shí),一桶水幾乎被他玩掉了半桶,重新加滿了水,伊墨問他:“你真傻了嗎?”
柳延啪啪地打著水花,見他來了,將水花擊打的更是飛濺,最后濺了伊墨一臉。柳延生來就不會(huì)笑,看到伊墨一臉?biāo)?,也露不出笑容,只是手下笨笨的拍著,讓水花越濺越多,將蹲在木桶旁的伊墨從頭到尾全部打濕。
等他玩夠了,伊墨再次注滿水,取過皂莢給他揉洗長發(fā)時(shí),柳延才緩緩?fù)铝艘痪洌骸八?。”說著自己沉進(jìn)了木桶里,然后“嘩”地一下站起來,無一根棉絲的身子上嘩嘩地滾下一灘水,順便,又給伊墨淋了一頭。
伊墨又將他扯回去,一聲不吭的繼續(xù)洗,面上始終淡然,直到洗完了,給少年套上衣袍,伊墨才道:“你至多也就是個(gè)水鬼?!闭f著一揮袖,水桶飛出敞開的屋門,將滿桶水傾倒進(jìn)了院子里。
做完事,剛準(zhǔn)備熄燈,房門被叩響了,沈玨在外面道:“父親?!?/p>
伊墨開了門,問何事,沈玨背著包袱,說要離開。
床榻上柳延坐起來,揭開床幃,望著他們說話。
伊墨自然知道他要去做什么,想了想道:“去吧?!?/p>
沈玨說:“我道行淺,這些年也荒廢了修煉,所以不知道去哪里尋。父親可知道他在哪里?”
伊墨垂下眼,眼底似乎閃過什么,很快道:“我只見過他一面,你該知道,帝王都非凡人。我如何能算得到?”又說:“找不到,就別找了。該你遇上,自然會(huì)遇上?!?/p>
沈玨敏銳的從他的話里感覺到了什么,等了等才道:“我答應(yīng)他尋一世。既說了就要做到,尋到了,他要不認(rèn)我,也就罷了?!?/p>
伊墨說:“就罷了?”
“是,”沈玨道:“原本……我與他就是兩種人,他是帝王,我是狼妖,本是涇渭分明……雖然在一起幾十年,卻也說不上有多好,所以,尋到了他不認(rèn),我就罷了。當(dāng)初,也是這樣說好的。”
想了許久,伊墨道:“那你就去找吧。”
沈玨問:“去哪里找?”
“我確實(shí)算不出來?!币聊f。
沈玨嘆了口氣,道:“那孩兒就慢慢找吧?!笨倳?huì)找到的。沈玨想,反正他半人半妖,邊找邊修行,也還能活許多許多年,不怕找不到。
沈玨離去了。
伊墨關(guān)好門,走到窗邊,望著那個(gè)呆呆的少年,突然想說話,想說,于是就說了。
伊墨道:“人間是找不到的?!彼麑?duì)傻子柳延說,那帝王本是上神,下凡來一趟,歷轉(zhuǎn)一番就回去了,沈玨在人間如何找,一定也是找不到的。就算找到了又怎么樣,那是神,無欲無求,哪里會(huì)為一個(gè)小狼妖舍了尊貴。
說著伊墨抬手,撫了撫柳延的頭,低低道:“我倒也不擔(dān)心他,你當(dāng)年教的好,所以他不會(huì)像我這樣……”
說到這里,卻猛地頓住了,這樣什么呢?這樣看不透,還是這樣死不罷休?伊墨不知道,該怎么說下去。
將少年瘦弱的身子抱進(jìn)懷里,伊墨擁他許久,才仿佛喃喃自語般,嘆了一句:“沈清軒,我覺得累了?!?/p>
這一世,伊墨也覺得無望的很,不知道該怎么形容,心中寥落如雜草叢生。他縱然是無情無欲的妖,也有了情與欲,一旦沾染了這些,再想清心就難了,或許可以重找一處靈山,沉睡幾百年,靜下心來再繼續(xù)修煉??墒恰植桓?。
始終不甘。
正茫然間,懷中柳延卻動(dòng)了一下,伸出手來,撫著他的后背,見并無反應(yīng),又抬起身,捧了他的臉,認(rèn)認(rèn)真真的在他臉上親了又親。
伊墨愣了一下,看他的眼,卻觀察不出一絲情愛來。胸腔里微熱起來的部分,又緩緩冷了下去。
柳延說:“伊墨?!?/p>
接下來的話,卻不會(huì)說。傻子就是傻子,怎么開脫都是傻子,連安慰都不會(huì),只會(huì)呆呆叫他的名字。
柳延喚:“伊墨?!?/p>
又喊:“伊墨?!?/p>
一聲接著一聲:“伊墨?!?/p>
仿佛除了這兩個(gè)字,別的什么都不是。
伊墨抱緊了他,許久才道:“睡吧?!?/p>
柳延作息規(guī)律,今夜算是熬得晚了,聽他這么說,很快合上眼,沒心沒肺的睡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