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種花生的村落，第二年花生熟了，收花生的商販牽了驢車前來，卻見滿村無一絲人氣，而地里花生有些已經(jīng)爆出地面。那花生小販下了地，挖了兩顆花生打開，卻唬的手一抖，倉皇逃命。只因那花生顆顆裂開，內(nèi)里紅衣同樣爆裂，露出里面人臉的花生仁。

那一年那一村的花生地，顆顆人臉，或老或幼，眉目栩栩如生。

沈清軒講完故事，見那眾人或呆或滯的瞅著席上花生蘸，面露惡寒，無奈自罰三杯。沈老爺心里也覺不適，喝了杯熱酒，看向沈清軒，沈清軒正眉目含笑，眼神卻疏淡的觀察席中人的神態(tài)，將那些人的反應(yīng)一一攬入眼底，細(xì)細(xì)琢磨。他關(guān)注的極為認(rèn)真，并未注意到父親的注視。沈老爺看著他，也不知為何，心中乍地升起一種陌生感，仿佛兒子一夕長大，有種相近卻遠(yuǎn)的感覺。

這種感覺并不好，沈老爺搖了搖頭，將它摒除腦海。端了花生蘸，笑呵呵的送到眾人面前，說：“都來嘗嘗莫要客氣，這可不是人臉花生?！比堑帽娙艘贿厫汉?，一邊又發(fā)笑。

其余人并無沈家父子的口才，所行之地，所閱之書，自然也比不上他們，隨后又說了幾個故事，都帶了些旖旎之氣，脂粉之香，大多是才子佳人軼事，也摻了些狐仙精鬼的傳說，到都是喜樂的結(jié)局。眾人都一一說完了，席中唯獨伊墨未說，于是目光都停在他身上，等他也說出個故事來。

伊墨放下酒盅，先想了想，而后道：“我也無甚故事可說，不如續(xù)說前一個罷?！?/p>

席中人都覺有趣，但凡故事，說完了便完了，哪里還有續(xù)說的道理，既然他這么說了，想必也可聽聽。于是都起哄，讓他續(xù)了前面那個狐女報恩的故事。

伊墨說：“你們都說狐女重情是好，我卻不以為然。但凡這世間情重之人，都為情所傷，若是不信，我就說說——”

那狐女報了書生恩情，心中戀慕書生，與他結(jié)為夫妻，而后做了凡人的賢妻良母。此后數(shù)十年，相夫教子，生活美滿，本該是好的了。卻不曾想，數(shù)十年過去，書生已經(jīng)白發(fā)蒼蒼，孩子也已長大成人，狐女仍舊是花容月貌，年歲不變。書生老之將至，自知來日無多，便囑咐狐女，待他死后，好自為之。最后又遺了一句：若是有緣，來世再結(jié)夫妻。那狐女重情義，本該書生一死就回山修煉，卻舍不得生活了數(shù)十年的夫君，待書生死后，狐女葬了他，卻不曾回山，而是繼續(xù)在凡間游走，尋找夫君轉(zhuǎn)世，以求再續(xù)前緣。

這一尋，就是百年，百年里有降魔道士，想要降她取了她的內(nèi)丹做法器，有除妖的和尚，想要除了她，以成除惡揚善的美名。狐女從此不得安寧，與和尚斗，與道士斗，僥幸逃過，卻成重傷。狐女自知傷重，不可再留，明知丈夫的轉(zhuǎn)世可能就在不遠(yuǎn)的前方，卻也無奈，躲回山中療養(yǎng)。又養(yǎng)了十幾年，才下了山，繼續(xù)尋找。等她終于尋得丈夫轉(zhuǎn)世，那前世的夫君卻已成了他人的夫君，夫妻同樣恩愛，如蜜里調(diào)油。狐女心傷，卻不死心，三番兩次尋他，說她才是他的妻。書生卻并不相認(rèn)，只說她是瘋子。狐女卻是真的瘋了般一次次尋他，一次次把這話講給他聽，那書生見她美貌，心中也有些情動，便偷偷背著妻子與她幽會。三番兩次下來，書生此世的妻子發(fā)覺了，將兩人抓了現(xiàn)行，以死相逼。那書生雖覺得狐女美艷，到底已經(jīng)得了手，遂棄了狐女，與妻離去。狐女遭此一棄，卻仍不死心，終是惹煩了書生，兼之又有和尚尋上門，就與和尚聯(lián)手，合伙將那狐女逮住。

狐女被和尚罩在鎖妖網(wǎng)內(nèi)，苦苦相求，涕淚俱下，那和尚卻施了法，將她現(xiàn)了原形。書生原先還不信她是妖，此刻信了，心中大駭，驚嚇中拿起了手邊木棍，沖著那只雪白狐貍一頓亂打，直打的狐貍聲聲哀鳴，內(nèi)臟破碎，眼中流下血淚來，哀怨的斷了氣。

千百年的道行修為，最終卻叫凡人亂棍打死。殺她的卻是她的夫君。

伊墨輕笑一聲：“你們說的團圓結(jié)局，在我看來，不過是你們的眼前時光。又哪里想得到以后如何？”

眾人聽完，或噓或嘆，神態(tài)惆悵，神情惋惜。唯獨沈清軒怔怔端坐，一聲不吭，面色蒼白。

此時丫鬟叩響門扉，低聲道：“老爺，時辰到了，可放焰火了?！?/p>

席中人一一歡喜的離了席，走向屋外。

沈清軒仍是坐著，伊墨卻起了身。

沈清軒看著他背影，看了好一會，方才道：“若真有來世，你別來尋我，就是尋了我，我也是不認(rèn)的?！?/p>

伊墨回過頭來，應(yīng)答著道：“那是自然?！?/p>

沈清軒才露了笑。笑中那絲隱約的惆悵，藏的極好。

獨沈老爺，走出門外發(fā)覺兒子沒來，想起他坐在椅上，也沒人推行，連忙又返身回去，卻聽了這么一段對話，頓時徹底亂了思緒，站在那發(fā)愣。恰逢伊墨走出來，兩人打了個照面，視線剛一對上，對方的神情盡皆收入眼底。伊墨先怔了下，而后微微蹙起眉，終是又舒展了眉頭，什么也沒說，自他身邊擦肩而過。

沈老爺看著他背影，在眾多明亮的燈籠前只那么一晃，就消失無蹤，心中登時透亮，再無猶疑不定。

沈清軒此時也推著輪椅出來，奇怪的看著父親站在門口，喊了聲：“爹？”

沈父虛應(yīng)了聲，走到他身后，扶著輪椅將他帶出，一路無話，靜靜看著午夜焰火燃起，沖向天空，綻出大片艷麗火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