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2、未亡人
一年挨著一年過去,每一年較之前一年其實并無不同,沈清軒是這么覺得的,問伊墨,伊墨也是這樣覺得的。他們?nèi)耘f和以前一樣,偶爾分開,或一兩天,或三五天,或一兩月,卻也沒有分開的更久過。小別過后,伊墨都會回到龐大沈宅的南邊小院里。在夜晚時,將那個解了發(fā)冠滿臉柔情問他嫁不嫁的男人抱進懷中。
日子是緩慢過的,仿佛平靜水面,光陰在下面不動聲色的流淌。只有偶然間一個眼角的轉(zhuǎn)側(cè),沈清軒才發(fā)覺時光荏苒,原先在他們身邊那個吵吵鬧鬧的孩童,忽然長大。
小寶站在他身邊,已經(jīng)可以與他比肩。
處理完族中事務(wù),沈清軒袖著暖筒回到自己的院子,小寶在屋中讀書,聲音朗朗,即使在院外都可聽見。沈清軒關(guān)了門,將暖筒和斗篷解下交給丫頭,過去摸了摸小寶的頭,低聲問:“你父親呢?”
“抱著手爐看書,不過我想他應(yīng)該睡著了?!毙氁卜诺鸵袅浚f著話抬起頭來,眉目俊朗,已經(jīng)可以預(yù)見成年后的挺拔風(fēng)姿,看了眼爹爹,小寶又道:“我懷疑他變成蛇了?!?/p>
沈清軒笑了一聲,“他睡著了還這么大聲?!?/p>
“我一停他就醒了?!毙毻铝送律?,果然屏風(fēng)后面?zhèn)鱽肀蛔泳韯拥穆曧懀S后是伊墨的聲音響起,“話多?!币聊f,聲音帶著睡意的迷糊。
沈清軒走過去掀起床幃,只見被子鋪開,平平整整,只有中央處有些突起,果然是現(xiàn)了原形睡大覺。伸手將被子里的大蛇抱起來,沈清軒道:“別睡了,你又不用冬眠?!庇痔岣咭袅浚瑢χ溜L(fēng)外道:“小寶也別念書了,今天元宵節(jié)。晚上去逛夜集。”
伊墨恢復(fù)了人形,懶洋洋的應(yīng)了一聲。小寶合上書本,笑容燦爛。沈清軒也笑著,手指在伊墨發(fā)絲間穿梭,屋子里炭火旺盛,寧謐的不似人間。
正元宵節(jié),街上掛滿紅色燈籠,氣氛一片祥和喜悅。小寶在攤販所擺的貨物中穿梭,玩心尤在,卻比幼時沉穩(wěn)不少,不再亂跑亂跳。一路都是燈紅映綠,沈清軒站在花燈架前看那上面掛著的燈謎,燈謎只需猜出就可取走,架前圍了不少人。只是見到他倆來,便散去了一些。這些年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了這樣的待遇,沈清軒并不以為意,反而站在伊墨身前戳了戳他的胸膛,低聲道:“毒蛇。”又指了指前方看皮影戲的小寶,道:“猛獸?!弊詈蠓词种噶酥缸约海骸芭c毒蛇猛獸為伍的怪物?!币聊蛑?,抬手在他額上彈了一記。這個動作他已經(jīng)練的行云流水,不過大多是用在小寶身上。沈清軒被彈了額頭,反而大笑起來,笑聲狂蕩不羈。
街面上各式吆喝聲不絕于耳,其中數(shù)元宵的吆喝聲最多,伴隨著糯米煮開的香氣,白霧裊裊。沈清軒停了腳步,拉了伊墨坐了下來,又喊來小寶,三人坐在桌前,等著元宵。
伊墨不愛吃甜食,每年也就這個時候,陪他們一起吃一碗桂花芝麻餡的元宵。
攤主是個中年人,臉上有著年月的滄桑,見沈清軒來了,煮元宵時就多放了幾個,三個人碗里的元宵,比別人多出幾個。坐在另一桌的客人見了,心中不服,拍了桌子問事。攤主憨憨一笑,道:“沈少爺一家照顧我生意十二年了呢?!?/p>
沈清軒訝異的看了眼伊墨,“已經(jīng)十二年了嗎?”
伊墨喝著甜湯,理也不理他,事實上已經(jīng)十三年了。他陪著這個人,吃了十三年元宵,守了十三年除夕,過了十三個春秋寒暑。
并且,還未厭倦。
吃完元宵,沈清軒掏了銅錢出來,照舊是紅繩穿著的十六個銅錢放在桌上,對著攤主道一句大吉大利,三人繼續(xù)往前逛著。
在皮影攤前看了片刻,又去泥陶攤前,沈清軒在那些圓墩墩胖乎乎的泥娃娃前面站了片刻,問小寶要哪個,小寶看了半天,伸手指了一個人偶娃娃,道:“這個?!蹦鞘莻€瞇著眼打盹的泥娃娃,肥嘟嘟,胖乎乎,無精打采,眼睛瞇成了一道縫。
沈清軒瞟了小寶一樣,不作聲的把那娃娃買下了。父子兩人攥著娃娃走到一邊,沈清軒問:“為什么選這個?”
“像冬天的父親,瞌睡?!毙毻低敌?,把那娃娃收進袖里。
沈清軒回身望了眼正在攤前挑娃娃的伊墨,默了。
伊墨是攥著個小狐貍回來的,泥塑的小狐貍,刷了彩釉,通體雪白,蜷縮成一團,下巴和鼻子都藏在毛茸茸的尾巴里,只露出一雙似笑非笑,似夢非夢的狹長眼睛。狡黠的可愛。
伊墨將那狐貍頂上了沈清軒的鼻子,“你。”
沈清軒說:“……我哪里是這個樣子?!?/p>
“就是?!毙氉髯C。
沈清軒跑過去,又挑了半天,挑了一只泥塑的小肥狗兒,正伸著脖子看著天空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沈清軒把那狗頂?shù)叫毐亲忧懊妫澳??!?/p>
小寶驚愕的張大嘴:“爹,這是狗!”
“我知道?!?/p>
“我不是狗!”我是狼!
“就是?!鄙蚯遘幟嗣念^,笑瞇瞇的道:“就是?!?/p>
伊墨說:“不要爭了。在長輩面前,你就是這個?!币聊噶酥改侵恍》使?。
小寶無語淚流。
三人一行又往前逛,沈清軒突然喃喃著不解,說:“你們沒覺得那攤主的娃娃們,一年比一年胖了嗎?”
小寶還在狗與狼之間糾結(jié),顧不上回答這個問題。伊墨看著前面舞龍的隊伍,也懶得回答這個問題。沈清軒想,啊,沒人理我了。
突地眼角瞥到一個人影,沈清軒頓住身,而后邁步走過去。伊墨和小寶站在原地,他們也看到了那個人,正在趕往河邊,河邊是放花燈的地方,那是小寶的奶奶,沈夫人。所以沈清軒才會一言不發(fā)的趕過去。
小寶臉上沉了一下,低聲問:“奶奶有多少年沒見過爹了?”
伊墨沒有回答。轉(zhuǎn)頭看向前方,道:“去看雜耍吧?!?/p>
兩人慢步走向雜耍的天橋。
沈清軒在人流的大步走著,擠著喧鬧的人流,眼見著離那道身影越來越近,忽地覺得不對勁。在這一剎那,汗毛倒豎起來。一陣天旋地轉(zhuǎn)如約而來,隨同一起到來的還有徹骨的寒意,像是回到了童年冰窟里,沈清軒努力睜大眼,卻只是一片黑暗。
這是第十三個年頭。沈清軒想著,盡管他每過去一天都會這樣想一遍。
今天終是等到了這一天。他再也等不了伊墨了。
我沒有時間等你了。沈清軒咬著牙,硬撐著憑著腦海中對街道的記憶跌跌撞撞的扶到了墻壁,倚著墻壁弓下身,努力呼吸。在這一剎那,他瑟縮著身子,想起了在河邊放花燈的母親——還是不見了吧。
也不知過了多久,或許很短,或許很漫長。沈清軒聽見了小寶的聲音,在耳邊焦灼的呼喊自己:“爹爹,爹爹!”
沈清軒緩緩睜開眼,街市還是那個街市,燈籠琳瑯,吆喝聲聲,在沸騰的嘈雜里,他看見前方負(fù)袖而立的伊墨,一身黑袍,披散著烏黑長發(fā),遠(yuǎn)遠(yuǎn)地站在那里,正靜靜的望著他,眼底一片死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