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沈清軒提出要建立這段關(guān)系,該提醒的他已經(jīng)提醒過——人妖殊途。有言在先,沈清軒仍然鍥而不舍,那就接受了無妨。
反正他是修煉千年的蛇妖,有足夠的耐性和時間,在建立了“以身相許”的肉【欲關(guān)系后,他只需靜等沈清軒自己不耐煩的解除這段關(guān)系就可以。伊墨知道這只是時間問題,所以心如磐石,從未動搖。而后并沒有等多久,事實上若仔細推敲,那次春風(fēng)一度過后,沈清軒就下了山,定了納妾娶妻之事,決裂的念頭已經(jīng)有了。
如不是許明世橫插一杠,他也不會一不小心受了沈清軒的恩惠,雖然是他從來沒說,那降妖鼎對他毫無用處,卻到底是沈清軒搶占先機把事情做出來了。這恩他只能受。
友好的關(guān)系,也就維持了下去。只是從頭至尾,他都立在局外,冷眼旁觀。
這些日子兩人雖相隔不遠,卻誰也沒提出來要見上一面,近幾日干脆連話也不說了。這關(guān)系,也到了徹底抹消的時候了。
下山去降魔,伊墨答應(yīng)了就立即起程,并沒有想到還要囑咐山下的那個人等他,確實沒想過。畢竟今時不同往日,沈清軒不再是山中那個孤零零等他作伴的人,而是美妾在畔,即將有后,俗世生活安逸美好。又主動斷了聯(lián)系,這樣最好不過。
伊墨就這樣走了。
沈清軒在山中一日一日的消瘦,每一天醒來,都比前一天更憔悴些。望著簌簌飄落的雪花,執(zhí)拗的等下去。只是眼底火光,越來越微弱。
這世間無一件事,比等待更難熬。更磋磨人心。
快要兩個月了,伊墨還沒回來。
風(fēng)雪中腳步聲跌跌撞撞的傳來,踩踏著雪水辟啪作響,一道灰衣身影劈頭撞開小院木門,沖了進來,剛沖進門檻,一抬頭便看見了對面敞開的窗中那張蒼白的臉,被厚重的狐裘襯著,像是要被那些毛皮裹進去一樣瘦小。眼神飄在不知名的地方,對這么大的動靜也沒有絲毫反應(yīng)。
“少爺!”沖進來的仆人聲音都在發(fā)顫,一路奔跑讓他眼角被雪花瞇的通紅,只聽他急喘著,抹著臉上雪水一字一句道:“出事了!”
沈清軒飄遠的神情似乎被扯了一下,眨了眨眼,轉(zhuǎn)了視線,仍是一動不動的窩在大氅里,卻看著他。
“老夫人叫您立刻回去……”仆人咽了咽口水,“老夫人說小桃摔了一跤,孩子保不住了?!?/p>
沈清軒沉寂如死水的眸子跳了一下,終于徹底回過神來。或許最好的人生體驗就在此刻了,丫鬟們發(fā)覺自己主子的臉上終于有了神采,盡管這神采是震驚、悲慟、和痛苦。卻讓沈清軒看起來不再像個活死人。
沈清軒靜默片刻,動了動手指,做了個手勢。
那手勢說:回家!
短暫的悲痛過后,沈清軒在搖晃的車中漸漸冷靜下來。
一直以來不詳?shù)念A(yù)感終于成為現(xiàn)實,這兩個月,他一直在等,一直在等這不祥預(yù)感實現(xiàn)的一天,臨到頭了,反而有塵埃落定的松弛感。這個現(xiàn)實卻不是伊墨出事。而是他那尚未出世,剛滿三個月的胎兒。
沈府中愁云滿霧。
男嬰已經(jīng)落下,小桃大量出血,血流不止。
沈清軒的輪椅在南院的偏房外停下,在一絲淡淡的血腥味里停下。不再前行。
沈母開了院門,將緊張慌亂的院內(nèi)景觀閉在門后,自己走了出來,紅著眼道:“我原以為只是動了胎氣,吃些藥好好照顧也就好了,沒有驚動你。不料一夜熬補還是沒保住……你命不好,小桃怕是也不行了……別進去看了……你身子弱,經(jīng)不住死人晦氣……”
沈清軒聞言一動不動,只看著那扇緊閉的院門,異樣的沉默。
雖然他一直都是個啞巴,但此時的沉默還是令沈母感到不安,看著自己兒子,不知該如何開解。妾沒了可以再納,孩子沒了也可以再有,并不值得大傷悲傷了身子。可沈清軒臉上,也看不出一絲傷悲的味道來,不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母子二人在簌簌落下的雪花里各自看著對方,最終是沈清軒轉(zhuǎn)動著輪椅,掉了個頭。很快有小廝上前,推著他離去。沈母望著雪地上逐漸扯遠的輪印,心想,或許這就是命。
雪下的那么大,鋪天蓋地的慘白,掩了所有絕望。
伊墨還沒回來。
沈清軒翻開黃歷,用蘸了朱砂的紅筆在那黃歷的日期上勾出圈來。凝視許久,而后抬起瘦若枯柴的手,解了身上狐裘大氅,伸手探向胸口,將胸前的紅珠取出來,指腹在珠圓玉潤上摩挲著,帶著眷戀和不舍。
而后開始扯動。握著那珠子將它從頸項扯起,扯平,撕鋸著,讓那根金縷崩的筆直,勒進肉里,勒進血管里,勒進骨頭里。
沈清軒一聲不吭,只施了全身力氣,將那金縷一點一點的扯動,將脖子上這根東西抻成一根斃命的索。
血液從創(chuàng)口出開始外溢,將施了術(shù)法后刀劍斬不斷的金縷線染成了紅色,鮮血順著細線流淌,逐漸浸上沈清軒的手,順著紋路蔓延,順著指縫滴落,最后粘膩濕滑的包裹了整顆紅珠。
滿屋血腥里又出現(xiàn)了另一股血腥味。
沈清軒睜開眼,透過窗櫺鉆進來的光線,視線凝滯在對面一身黑袍的男人身上。
伊墨正皺著眉頭,對他伸出手。那只骨節(jié)分明,修長有力的手上,同樣遍布血污。
沈清軒仿佛不曾認識他,直看了他好久,眼神迷惘著,仿佛不曾看到那只伸出來的手,喃喃著自言自語:“這珠子取不下來了?!?/p>
“取下來作甚?”伊墨問,聲音冷清。
一把沉沉的好嗓音。沈清軒茫然的想著,又發(fā)了會呆,才回答他:“還你?!?/p>
“為什么要還我?”伊墨仍是問,立在那處,既不靠近,也不走遠。
沈清軒不作答,仿若不曾聽見他的問題。只愣愣的看著他,像是怎么也看不夠。
“伊墨。”
手中力氣不知何時停了下來,沈清軒似乎回了神,松開血珠,伸過手去,“你來抱抱我?!?/p>
布滿新鮮血液的手指就在伊墨眼前那么自然的舉起來,停在半空中,血滴不時墜地,指縫微張,指節(jié)蜷曲,一個絕望又血腥的姿勢。
伊墨回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