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3、往事
午后陽光正好,沈清軒坐在桌前,手中捻著一張薄薄的信紙,一手托著腮,邊看邊思索回信,一邊還打了個困頓的呵欠,十足的懶洋洋模樣。呵欠打完,眼淚都出來了,他又放下信揉眼睛,揉了片刻,索性往桌上一趴,把臉埋進(jìn)手肘里,看樣子像是要打個盹。
伊墨在他身后的貴妃榻上斜斜的倚著,手里拿了本書,看的漫不經(jīng)心,卻也還算認(rèn)真,只是這份認(rèn)真叫前面的人幾個呵欠打沒了,徹底沒法子聚精會神。放下手中書,伊墨道:“什么人的信,叫你看成這副模樣?”
沈清軒聞聲頭也不抬,聲音含糊的答道:“我兄弟的家書?!甭灶D,又發(fā)牢騷著嘀咕:“這孩子筆墨也算精通,怎么寫起家書來就倒退成了三歲娃兒,嘮嘮叨叨黏黏糊糊,一句話翻來覆去能說個八九十遍,也不嫌繁瑣。我都嗅到這紙上他嘀嘀咕咕流下的涎水了?!?/p>
伊墨說:“我看看?!鄙焓?,那桌上綴滿小字的紙張就一一飛起來,飄到他手里去了。
果然那五六張紙上,翻來覆去都是那些話,無外乎想家,過年了更想家,想爹爹想娘想哥哥等等。再就是這里的飯菜難吃的很,沒有家里的好吃,水也難喝,泡的茶都是咸苦的味兒。言辭間滿滿的撒嬌味道,幾乎要溢出字里行間,將人黏裹起來。伊墨看的都忍不住皺起眉頭,說:“這都是什么?!?/p>
沈清軒哼哼笑一聲,終于抬起臉來,還是滿眼惺忪,道:“這樣的家書我每月都要收到好幾封,可見是他晚上坐在燈下寫完一封叫人送來,隔兩天又寫一封,再叫人送。否則這路途遙遠(yuǎn),一月能通信一次就算不錯了?!?/p>
伊墨問:“你都回了?”
沈清軒搖搖頭:“先前幾次還回的勤快,最近懶惰了。我原覺得他嬌慣些,這也不算什么大毛病,現(xiàn)在看來也不算是個小毛病。就讓他一人在那里冷落著吧,下個月我再回就是了?!?/p>
兩人正說著話,丫鬟在外通報了一聲,說是老夫人來了。沈清軒登時閉了嘴,臉上表情有些不悅,說了聲快請,沈清軒轉(zhuǎn)過臉沖伊墨道:“可是來了,我尋思著再慢也不像她性子?!?/p>
伊墨不說話,望著沈清軒自己推著椅子前去開門,自發(fā)的隱了身形,省的啰嗦。
沈清軒打開門沒一會,沈母就帶著丫鬟走了進(jìn)來。手中捧著一本書,神色端莊的很。
看著自家娘親那張親切熟悉的臉,沈清軒心中也不知是個什么滋味,心想或許官家小姐都是這樣的,端莊溫善,為人處事落落大方,卻又少了些小門小戶人家的親熱,他們母子,雖是骨肉相連,卻始終彬彬有禮。沈清軒甚至都不記得自己娘親有沒有抱過自己,反倒是奶娘和二娘在他幼時常將他抱在懷里寵溺。到頭來最先置他于死地的,卻是待他最親熱的。世事出人意料,也不過如此。
沈清軒喊了聲娘,母子二人坐在桌前,沈母打量了一下四周,道:“怎么沒見你那位客人?”
沈清軒心道能見著才奇怪了,說:“出門去了。”
沈母點點頭,沈清軒換了話題,問:“娘親來可有什么吩咐?”
經(jīng)他提醒,沈母才想起來似的,將手中書放在桌上,道:“我向佛祖許了心愿,現(xiàn)今實現(xiàn)了。你我母子當(dāng)一同抄寫佛經(jīng),以謝菩薩顯靈才是。娘將佛經(jīng)拿來了,你若閑暇下來,替娘多抄幾份?!?/p>
沈清軒立時明白她說的心愿是什么,雖然知道自己嗓子恢復(fù)和佛祖無關(guān),也不好推辭,應(yīng)了下來,接了佛經(jīng)放在一邊,道:“孩兒抄寫就是,只是年后事物繁雜,怕是抄不出那么多?!?/p>
沈母道:“無事,盡心即可。”
沈清軒說好,倒了茶遞過去,又問:“娘親還有何事?”
沈母猶豫了一下,才說明真正來意,并不出沈清軒的預(yù)料,又是親事。她是沈家女主,誕下一子,也算是完成了為沈家傳承香火的責(zé)任,現(xiàn)今兒子早已成人,因身體之故不曾娶妻,二十有八的年紀(jì),才好不容易答應(yīng)娶妻納妾,妾室卻不爭氣,懷了個男胎卻又掉了。定了的親事,也推的干凈,眼看著又要形單影只,沈家香火無繼,她作為沈家的女主人,豈能不心急?
沈清軒就知道有這么一出,見自己母親憂郁的神情,心里生出幾分懊悔來,悔不該早早就退了親,再拖幾月也好得幾月自在?,F(xiàn)在倒好,親事剛退還沒幾天,婚姻大事又提到門檻上來了。
沈清軒暗自嘆了口氣,目光朝那貌似空無一人的貴妃榻上瞟了一眼,心里懊惱又添幾分。都是這蛇,把他滿腔心意變成了以身相許,歡好也做成施舍的姿態(tài),讓他灰了心,生了斷絕關(guān)系的念頭,跑下山做了娶妻生子的打算。想到此沈清軒在心里扇了自己幾個嘴巴,自知還是年輕氣盛,經(jīng)不住事沉不住氣,熱血一激就犯渾,給自己找麻煩。
可事已至此,懊惱也無濟(jì)于事,只得給自己想條出路才是。
沈清軒緘默半天,才道:“娘,我雖是能出聲了,身體卻并未好轉(zhuǎn),仍舊是天天吃著補(bǔ)湯參丸才有精神。腿腳雖然有伊兄許諾給我醫(yī)好,卻也是陳年舊疾,脈絡(luò)不通多年,骨子里的病是作下了,養(yǎng)不好的。就是有好姑娘愿意嫁我,我也娶不起,萬一我撒手歸西,丟了人家做寡,害的可是人家一輩子,可不又是造孽。娘是慈悲人,疼兒子是善,憐惜人家姑娘也是善。與自己善,再大也是小善,與他人善,再小也是大善。娘親慈悲一輩子,可不要因為兒子,壞了佛性才好?!?/p>
沈清軒自知這話說得有些重了,卻也并不愧疚。人說母子連心,他太了解自己母親,一生為善,從不猜疑他人用心。所以當(dāng)年他落進(jìn)冰窟,明明后來數(shù)次當(dāng)著她的面對二娘展露了不懂掩藏的厭惡,這當(dāng)娘親的,也沒有起任何疑心,哭了幾夜后照常待那害她兒子的女人如親妹妹。甚至她極少溺愛自己孩子,卻將沈禎抱在懷里好幾回。甚至將他對弟弟和二娘的厭惡,當(dāng)成厄運(yùn)過后的心理孤僻。從不問一句,為什么那么厭惡這對母子,明明以前和她們那么親?
她從來沒有問過她一句。一句也沒有。反而責(zé)怪他因為自身的厄運(yùn),而遷怒別人,失了風(fēng)度。
這就是官家小姐的風(fēng)范。待人大度,與人為善,辦事周圓,不肯讓自己落任何話柄,連自己兒子也不能。
沈清軒其實是有怨氣的。
怎么會沒有呢?自己還是個孩子,出了事卻連自己娘親都沒有任何危機(jī)意識,反而對害他的人信賴有加,那個被她抱在懷里的孩子,如果不是那個他稱為弟弟的孩子的存在,怎么會有他被扔進(jìn)冰窟的事發(fā)生。一生做廢!
恨是談不上,只是滿腹怨懟無處排解,在他在還需保護(hù)的年齡里,最親的親人卻沒有一個能在他身邊伸出手來拉他一把。甚至自己的親娘,也沒有對他說一句別怕,娘在。
只留他自己,一個人蜷在床上默默體味殘廢的感受,連控訴都不能。眼睜睜看著自己娘親和自己的仇人,抵頭談笑,互相謙讓,對坐繡花。他什么都不能說,什么都不能做,甚至下去把自己娘親拉開都辦不到。最后只好認(rèn)命。
是了,這就是他母親。官宦人家知書達(dá)理的大家閨秀,驕傲的一輩子不允許任何人說她一句不好,讓人人心悅誠服的拜倒在她腳下,尊敬無比的喊一聲夫人。
連女人最起碼的爭風(fēng)吃醋,她都不屑去做的。她的丈夫,一輩子敬她。
她的兒子,也只能敬她。
目送娘親走遠(yuǎn),沈清軒望著她的背影,直到那筆直挺立的端莊背影消失在視野里,才緩緩轉(zhuǎn)過頭,對著榻上那一角,微笑著道:“伊兄,我們來談?wù)勌?。認(rèn)識快一年了,我還沒和你好好說說話呢?!?/p>
伊墨顯了身形,望著他的神色,一揮手,“說?!?/p>
沈清軒坐直身體,重新拿起那張沈禎的家書,看了片刻,放下,仍是噙著笑:“不如從我弟弟開始談起吧。”
沈禎。
沈清軒念叨著這個名字,思緒回溯,那時沈禎剛學(xué)會走路,長了幾顆小乳牙,每天流著口水,像個胖乎乎的小鴨子一樣,不顧娘親的阻止,總是往他這里跑。二娘不準(zhǔn)他來,他就哭,嗓門特別嘹喨,一嚎起來連院中鳥蟲都噤了聲。那才叫嚎啕大哭??抟簿土T了,光嫩嫩的小屁股往泥土里一坐,蹬著腿兒打滾。滾的一身土,滿臉灰,眼淚在臉上刷出兩道小溝溝,氣都喘不上來。
每回二娘無可奈何的把他抱來時,沈禎都是個小土蛋蛋。
人人都知道沈清軒厄運(yùn)過后性情大改。誰也不理。先時也不理沈禎,后來經(jīng)不住這臟蛋蛋的軟磨硬泡,終是理了。兩人常常黏在一塊,分也分不開,連睡覺,都抱在一起的。
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,抱著一個軟綿綿的幼童,蓋著一床被子,睡的香甜。真正是兄友弟恭。
卻沒有人知道,沈禎每天都吃哥哥送給他的“糖丸”,那“糖丸”是沈清軒抓了院中蚯蚓松過的泥土,搓成的泥球,泡了糖水裹在外面,威嚇著他吃的。沈禎吃了,苦著臉,怕哥哥不理他,每天都吃。吃完了就肚子痛,隔三差五看大夫,后來大夫下了猛藥,那孩子肚子里落下幾條蟲子來。僅僅是這樣的小折騰,原本圓鼓鼓的小腮幫子,立刻就沒了。卻從來不敢對別人說,因為說了,哥哥就不理他,還會揍他。
后來大些了,沈清軒知道他能記事了,就不干這樣的事了。使著眼色,慫恿他上樹掏鳥,專挑那些枝干細(xì)小的樹讓他去,沈禎上去了,每回都摔下來,摔了幾次,也聰明了,每次都爬的不高就故意摔下去,摔也摔的不太疼。他的哥哥哪里容得他在自己面前使心眼,于是有一天,挑了個長出院墻的大樹,讓他去掏上面的鳥窩。
沈禎上去了,上到最高。不敢下來。
沈清軒張了手,用口型說你跳,我接著。雖然隔得遠(yuǎn),沈禎看不見他的口型,卻也明白他的意思。
沈禎那時六歲,虎頭虎腦的望他一會,就真跳了。
沈清軒怎么可能會接他。只動也不動,冷眼看著他跳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