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、善惡
沈清軒也在心中仔細(xì)較量過,這蛇既能將垂危的他拉回人世,想來讓他能走能跳、大聲說話宛如常人也非難事。
只是這話,難以啟齒。
說的直白些,他沈清軒平白無故往人家身上潑了一盞熱茶,雖在生死邊緣走了一圈,到底還是活過來了。盡管活過來的代價是護(hù)著這蛇渡劫——誰讓他命格旺盛,大富大貴。對方的說辭沈清軒并非不信,卻也難以全信。
截至眼前,一人一蛇的交易,還算公平。
他潑它一盞熱茶,它咬他一口,理所應(yīng)當(dāng);它留他一命,他護(hù)它渡劫,更是買賣公正。
適才索要回禮,本是一句玩笑。卻也不得不承認(rèn)夾帶了些貪婪心思,想從這蛇身上索要更多。
遇事為自己著想在先,原就是人的本性。到底沈清軒是讀書人,字句寫出來時,雖難抑期盼,也委實羞愧。
不料這妖如此直白,不待他說出口,逕將他心中所想應(yīng)允了。
沈清軒低下頭,遲遲不動。
他面前白紙黑字,墨跡未干。
屋內(nèi)流動的空氣中只聞沈清軒一人的呼吸聲,再無其他。
沈清軒無言以對,連案上白紙黑字似乎都不敢再多看一眼,只是垂著頭,臉上忽青忽白又忽紅。
他雖二十有七,因命運多舛,比常人多些心思與見識,卻又怎能與修煉近千年的老妖蛇相提并論。
蛇妖伊墨從頭至尾都隱去身形,此次見面連聲音都沒有發(fā)出,執(zhí)著墨筆與他交談,洞若觀火。
沈清軒不過是顆剛出芽的小小種子,他卻早已遮天蔽日。
茶水早已涼透。
沈清軒終于抬起頭來,望著前方虛空處沉默良久,方才緩緩執(zhí)筆,一字一字與那端正字跡旁寫道:謝謝。
他此刻也只得寫出這兩個字來,再多的話都說不清他的心情,多一字便是累贅。
稍后那只被他人操縱的狼毫筆自發(fā)進(jìn)了筆洗。沈清軒定定看著,知道這次的談話結(jié)束,伊墨要走了。
果然眨眼工夫,屋中那些清冽氣息,慢慢淡了。
沈清軒一人癡坐片刻,才伸手拾起桌上那些散亂紙張,一張一張照著他們談話順序排列整齊,又仔細(xì)梳理一遍才放在膝上,搖著木輪移動到床邊,將那些紙頁小心翼翼的收進(jìn)了木箱里。
院中杏花開完又?jǐn) ?/p>
桃花的骨朵兒一粒粒冒出來,只兩天的功夫,艷陽一照,就急不可待的綻開了。
沈清軒重新坐回陽光中,叫人推著,在桃花樹下面帶笑容。
他身上厚重大氅已叫人收起,只披著件斗篷,棉襖也褪下,穿了件月牙色的長袍。
仆人們還是緊張的在園中巡視,犄角旮旯處都不放過,深怕哪里再冒出一條蛇來,叫他們心驚膽顫。
沈清軒對這些都不甚在意,只仰頭看著枝椏上的艷麗桃花。偶有微風(fēng)吹過,那些輕薄花瓣稀稀落下,灑在他臉上,他的笑容就更深些。
桃花開完,爬滿籬柵的薔薇又爭先恐后的結(jié)出了骨朵兒,似是深怕辜負(fù)了這個春天,沈清軒依然叫人推著木輪椅,要坐在薔薇身旁。
他的要求直把小廝唬的驚叫:“少爺,這使不得,使不得!”
那花爬著籬柵生長,葉子密密匝匝,仿佛密不透風(fēng)的一堵綠墻,天曉得里面會藏些什么鬼東西。
可他不過是小廝,奈何不了主子,見勸阻無效,連忙取了些雄黃粉來灑在沈清軒周圍,以驅(qū)蟲蛇,沈清軒莫可奈何,由著他把花香同雄黃味攪在一起,弄的糟糕。
沈清軒的日子,就在這更迭的花期里緩緩消磨。
許是之前伊墨為他清理蛇毒時做了什么術(shù)法,他身體到比以前好些,不再輕易傷風(fēng)流涕。
只是依舊虛弱,院中呆的時間久了,精神疲乏。
自小服侍他的仆人養(yǎng)成一雙尖利的眼,只要沈清軒神色稍露倦怠,就推著他回屋,奉上參茶。
隔上一段時間,伊墨也會出現(xiàn)一回。
照舊是隱著身形,不發(fā)一言,執(zhí)筆與他在紙張上對話清談。
偶爾沈清軒會備上一桌酒菜,擺在屋中。每逢此時,他露出邀請的意味,伊墨也會如約而至。
雖不曾早早約定,卻也從未出過差錯。
只是沈清軒從未見過他的面,至今都不清楚,這個寡言淡漠的蛇妖,長的如何模樣。
有時也會不含惡意的猜測,是否面容丑陋,所以不肯現(xiàn)形。
每每這個想法剛剛冒出就被他自己掐滅了,伊墨是蛇,且是妖。就算本身極丑,也可輕易化出一個好皮相來。
這晚沐浴過后,沈清軒擺開紙筆,坐在桌前等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