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嗯?!?/p>
皇帝有些惱了,拉下臉道:“你就打算這樣一個字一個字的跟朕說話了嗎?”
季玖說:“不敢。”
皇帝“嗤”了一聲道:“兩個字了?!?/p>
季玖懶得理他,轉(zhuǎn)過臉看向窗外,空氣里有花香飄來,皇帝突然開口道:“朕許多年沒吃過槐花飯了。”
他本以為季玖?xí)f些什么,結(jié)果季玖一揚眉,甚是認真的問了一句:“那是什么?”
皇帝被噎了個結(jié)結(jié)實實。
半晌,才好氣又好笑的道:“罷了,你知道朕今日為何來。軍情你也該知道些,匈奴大軍已經(jīng)出動,以路程算,兩個月后就該抵達城下了?!?/p>
季玖說:“讓臣去?”
“不然朕親自去?”皇帝反問。
“臣以為皇上要給臣頤養(yǎng)天年?!奔揪琳f。
皇帝卻沉默了一下,緩緩道:“朕……未必不這么想。”
季玖沒料到他會這樣說,愣住。
“……朕這些年,”皇帝望著他,認真道:“身邊,也就你一個了。”所以,不愿意這個世上最后一個懂他的人,就這么消失不見。
一直護著,留著,究其根底,不過是帝王的一點私心。
只是兵臨城下,這份私心,只好棄之一旁,眼睜睜看著這一路走來,相扶相攜的同袍,踏上征途。
今日褪下龍袍,微服來訪,他是皇帝,也不是皇帝,仿佛還是多年前那個皇子,能夠和自己信任的伴讀知心與共。
可是,他到底已經(jīng)是皇帝了。天下帝王。
皇帝取出虎符,放在桌上,聲音又恢復(fù)了高高在上的倨傲從容,“明日趕回軍營,從今天起,你就是朕的大將軍了?!?/p>
季玖沉默著,良久方道:“臣,定不辱使命?!?/p>
“這次匈奴是大軍出動,若你能擊退他們,接下來的事……”皇帝微微挑起眼皮,“大軍在外皇令有所不授?!鄙院笥盅a一句:“糧草不用擔心?!?/p>
季玖低著頭,嘴角挽出一道淺淺弧度:“是?!?/p>
臨出門,皇帝突然折過身,拋了一句:“你那義子侍衛(wèi),在外玩忽職守,朕抓著了,交給你,該打該罰你去處置吧。”
便走了。
留下“玩忽職守”的侍衛(wèi)沈玨,與被侍衛(wèi)拋棄許久的季玖。以及縮在門后,呆了很久很久的啞伯。
沈玨走上前來,行禮時試探著喚:“爹……”
音只發(fā)出一半,讓季玖截了,“叫將軍?!?/p>
沈玨低下頭,道:“將軍?!?/p>
“準備些干糧,明日啟程?!奔揪良葲]有打,也沒有罰,仿若不曾發(fā)生過任何事,回房去了。
夜深,季玖展開畫卷,紙上滿目桃花,鮮艷欲滴的開著。卻不是伊墨畫的那幅。
紅色的花海里,交疊著兩個人,下方那人身上布滿桃花,仰頭微瞇著眼,輪廓一眼看去便是男子,卻捎了一絲嫵媚。腿是抬著的,繞在身上男人的腰上。上方那人低著頭,長發(fā)散落,遮住了臉,只有腰身曲線,擠在身下人的腿間。
竟是在交歡。
落英繽紛的花海里的情事,卻無絲毫淫囗靡之氣,只有說不出的脈脈溫情。
季玖提起筆,在那人的臉上添了眼,又描了鼻與唇。
那是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。
卻又分明不是他。
花瓣四處飄散著,鋪了一地,又疊到了天上,漫無邊際的艷紅,灼目刺眼,卻落在那兩人身上時,安馨寧謐。
畫名為《故鄉(xiāng)》。
季玖看著那幅畫,看了許久。最后重新取了一張紙來,展開,沉吟片刻,再次落筆,卻是最簡潔不過的筆墨,畫了一座墳,墳塋前有碑,墳上又有荒草叢生。
那是將軍的墳。
也叫《故鄉(xiāng)》。
將畫卷收好,季玖取了火盆來,一年多的心血,付之一炬。
第二日,一切業(yè)已收拾好。沈玨牽了馬,在院門外候著。
季玖在屋內(nèi),站在床側(cè),也不知想起什么,眼底的落寞昭然若揭。
最后,他低下身來,側(cè)臉貼著枕畔的另一只軟枕,輕嗅著曾經(jīng)那人,遺留的發(fā)香。
亦是同樣,溫情脈脈的。不輸與焚燒的畫卷上,那個與他面目相同的人。
伊墨是在的。隱著身形,遠遠的站在一邊。以他的性子,該是出來取笑的。
然而他卻沒有動,只靜靜看著,看那人閉著眼,嗅著床榻上自己曾睡過的軟枕。
看著他說不出口的,深情如許。
片刻過后,季玖直起身,臉上淡漠如常,提起劍走出去。
一把鎖,鎖上了這院中發(fā)生的,和來不及發(fā)生的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