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直都是這樣的性子。該他去做的,絕不推諉,該他受的,再苦也不推脫。從不因為身邊有法力高強的妖,而心存僥幸,投機取巧。
說是奸猾狡黠,卻又磊落的讓人頭疼,說是光明正大,卻又常常使些奸詐手段。正是這樣矛盾的性子,才有那樣瘋狂決絕的沈清軒。讓他舍不得放手。
沈玨點點頭,認(rèn)同了他的話,道:“孩兒傾力就是?!边@樣說著,又忍不住看向窗外那個一直喚作“爹爹”的人。這一世,除了他還有另外兩個人,也有這樣的資格,去喚他爹爹。沈玨心里并無怨懟,自知這份親情割舍不下的只是自己,戀戀不舍的,也只是自己。而窗下那人,卻飲了孟婆湯,忘了前塵過往,娶妻生子本是人間尋常,他不怪他。真要細(xì)究起來,爹爹的這一世,兒女情長的日子加在一起,也沒有他曾經(jīng)一年中所得的多。
這一世的幼子幼女,哪一個真正享受過父子親情呢?做了將軍的季玖,常年是不在家的。哪里比得上他,幼時天天偎在沈清軒懷里的快樂無邪。
伊墨飲了最后一杯酒,起身道:“晚了,我走了。”
沈玨跟著起身,卻問:“去哪里?”
伊墨說:“隨便?!彪S便吧,并不在意。他是妖,不需要人類的軟榻綿褥,不受拘束,便是躺在路邊也可入眠,便是守著枯枝也可修煉。天曠地闊,他要尋一個棲身之地再容易不過。只是一百多年前,不曾識得沈清軒,他是浪蕩天地;一百年后,沈清軒入土,他便顛沛流離。
流浪至今。
季玖站在窗下,臉上是空泛的,并無情緒,也無悲苦,更無怨憎,只那么靜靜站著,聽著,而后仰頭看著空中月亮,月華的光暈罩在他的臉上,他的面孔模糊起來,棱角被鍍上一層柔光,全然一片皎潔安寧,卻又冷寂而蒼涼。
門“吱”的一聲,開了。
門后伊墨走出來,站在門檻處,轉(zhuǎn)過臉,他的眼睛漆黑如墨,在幽渺的光中亮著,向著對面,怔然相望。
視線相撞,仿佛綴滿植被的古老巖層發(fā)生裂變,地表之下有暗流涌動,塵埃與泥土震顫著揮灑,暗流破土而出,霎時遮天蔽日席卷而來,季玖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。
伊墨走過去了。
他的腳下是無聲的,卻又像帶著千鈞之力,每一步都仿佛要在地上留下腳印,那腳印一步又一步,由遠(yuǎn)及近,由淺至深,緩慢卻有力的傾軋過去,仿佛要踩在季玖心上,仿佛要將他現(xiàn)有的世界碾碎。季玖顫的更厲害了。
終于在他面前站定,伊墨望著他的眼,安靜下來。
仿佛狂風(fēng)暴雨的席卷,摧枯拉朽之勢,卻又在這人面前,收起一切凌厲與可能的摧折。只是站著,安安靜靜,默然相望,將他守護在眼前。
季玖閉了閉眼,再睜開,低聲問:“你是誰?”
“妖?!彼?。
“何名?”他又問。
“伊墨?!?/p>
“我是誰?”
伊墨微微垂下眼,反問一句:“你想成為誰?”
“季玖。”他睜大了眼,沉靜又堅定:“我是季玖?!?/p>
伊墨認(rèn)真看著他,而后頷首,“你是季玖?!?/p>
是季玖。伊墨說。
季玖站在原地,有風(fēng)從身后刮起,滿頭烏發(fā)凌亂的飄搖起來,逆行而襲,遮了他的臉。
有手臂伸出,漆黑的寬袍大袖,將衣衫單薄的季玖攬進懷里。
風(fēng)聲驟停,寒氣消散,寬大袍袖如布帳如鐵墻,絕了外界風(fēng)飄雨搖,只留淡淡草木清香,安寧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