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也不理他,讓他跪著,命太監(jiān)們搬了小桌放上龍床。太監(jiān)們低著頭,將食具在桌上擺好了,躬身退下,無聲無息。這時(shí)才出聲道:“起來,朕也未用餐。一起吃。”
季玖只好起身,站在一邊拿了碗筷?;实叟庖宦?,“坐下!”
季玖坐了,挨著床沿。
君臣默不吭聲的吃著,突地皇帝道,“聽說你帳中,夜里可是多了個(gè)人?!?/p>
季玖正敬小慎微的吃著飯,猛地聽這么一句話,剛咽入口中的粥險(xiǎn)些噴了出來。連忙咽下去,瘋了般咳嗽。
皇帝見他咳的雙眼通紅,在一旁仍是淡然的很,不徐不疾道:“有人說,看那身形倒是男子,你何時(shí)也好此道了?”
季玖一邊咳一邊搖頭又?jǐn)[手,顯然是否決。
皇帝見他咳的艱辛,好心伸手拍著他的背,“看來是真的,嚇成這副模樣?!?/p>
他不說也罷,一說季玖就咳的更厲害了,幾乎要背過氣去。
皇帝就不說了。
季玖捂著嗓子,半半天才算是緩過來,順了順氣道:“臣不愛男色?!?/p>
皇帝哼了一聲,“朕知道,否則……”否則什么,他也沒說。
季玖撇開臉,裝著一無所覺,速速喝粥,只求速速逃離。這點(diǎn)心思皇帝還是看的透的,哪里準(zhǔn)他逃開,皇帝說:“那日我問你,‘報(bào)之以瓊玖’下一句是什么,你說你武將不通文墨,駁了回來,今日我再問你,你準(zhǔn)備如何答?”
放了手中碗箸,季玖正色道:“臣無知?!?/p>
“無知?”皇帝臉上冷了一下,忽而笑了,著人來撤了床上方桌,自己起身放下了帷帳,又解了外袍,“你可曾真無知過?”
季玖僵了一下,見他面色冷肅,似是當(dāng)真,連忙道:“皇上!”
話剛落音,叫人抱住了。
季玖腦中立時(shí)呆滯,下意識的擒住他肩頭,一把推了去,“皇上!”
皇帝被推了一下,也惱怒起來,瞇了眼沉沉道:“你敢推朕?!”
季玖伸在半空中的手陡然凝滯,而后緩緩收回,“不敢?!甭灶D,又道:“臣非皇上后宮里的孌童?!?/p>
皇帝說:“朕比你清楚?!币娂揪辽裆┯玻徚艘幌?,道:“你就留在我身邊又如何?”
季玖低下頭,淡淡道:“季玖只能當(dāng)皇上的將軍,沙場才是臣的宿命。留在皇上身邊,季玖就不是季玖?!?/p>
皇帝緘默了,半晌,拉了他的手坐下,在那已磨出老繭的手上摩挲著,又握緊了手,說:“不是季玖,又是誰?”
又能是誰?
他是皇宮里的帝王,人人臣服于他,敬畏于他??蛇@世上,卻還有誰,是季玖這樣,愿意在他面前,露出幾分真誠的人?;实蹎枺?/p>
不是季玖,又是誰?
季玖看著他,竟有些恍惚了,仿佛眼前還是多少年前那個(gè)被欺辱的皇子,他的伴讀為了挨了罰,遍體鱗傷的兩個(gè)少年偎在一張床上,互相安慰與依靠。
那時(shí)候的床榻不是明黃的,沒有威嚴(yán)的龍紋,沒有肅穆的雕鏤,簡簡單單甚至到了破敗的地步,那日,少年的季玖發(fā)出誓言:我一定要扶你坐上王位,憑什么他們坐得,你就坐不得!那日的皇子,紅著眼,神情是隱忍的脆弱,卻也堅(jiān)毅果決,認(rèn)真道:若我當(dāng)了皇帝,一定要你做我的大將軍,給你天下兵馬!
而后,誓言一一驗(yàn)證,季玖卻不是那個(gè)莽撞季玖,皇帝也不再是那個(gè)招人憐惜的少年。
年少的扶持變了味,所以連那些淡若云煙的曖昧,也早已變了味。季玖想,若是他沒有登基為帝,或許,或許,或許真的,他們尚有一絲將曖昧延續(xù)發(fā)展的可能。
只是現(xiàn)在,皇帝是皇帝,臣子是臣子,雖都顧念著曾經(jīng)的情意,卻也不知何時(shí)開始,彼此開始了提防。那點(diǎn)絲絲縷縷的曖昧,早就消散無蹤了。
緊了緊那手,季玖道:“皇上若肯真心相待,豈會沒有真心以對的人?”只是那人絕不是季玖。
皇帝說:“朕待你不好?”這么多年,他依著他,護(hù)著他,是人都看得出來,皇帝對這曾經(jīng)伴讀的寵愛。他卻不領(lǐng)情。
季玖說:“皇上要的并不是季玖。”
“胡說。朕要什么豈能不自知?”
“皇上要的季玖是為您平定天下的季玖,不是伺候枕畔的季玖?!奔揪脸槌鍪?,道:“皇上以為自己要季玖么?皇上要的不過是十年前那對少年而已。”
略頓,季玖又道:“少年終會長大?!?/p>
一席話撥動(dòng)了心思,皇帝坐直身體,也不再說什么,將那面前將軍擁住了,抱在懷里,仿佛擁住了面目全非的過往,擁住了那些曾經(jīng)有過的年少輕狂,抱住了逐漸遠(yuǎn)去的堪稱美好的時(shí)光。
季玖一動(dòng)不動(dòng),神色安寧,只露出兩分疲倦。
長大成人,也是一種累。只是年少時(shí),卻不知道這些。
便在此時(shí),風(fēng)聲乍起,燈燭搖晃起來,季玖一凜,翻身抽出懸在架上的寶劍,擋在了皇帝面前。他速度堪稱極快,卻快不過旁人。
燭火搖晃的一瞬,皇帝便不知被何物撞倒,摔在了床榻,隨即喉頭被死死扼住了。
季玖看清時(shí),連忙斷喝一聲:“沈玨放肆!”
那突兀出現(xiàn)的青年紅著眼,殺氣凜然,卻在聽到這一聲后,松開了手。
皇帝死里逃生,捂著喉頭又驚又怒,卻不露端倪,冷冷問一句:“你是誰?”
季玖連忙跪下,“稟陛下,這是臣的侍衛(wèi)。性情魯莽,心智愚鈍,讓皇上受驚,臣愿領(lǐng)罪!”
皇帝一聽就知他在為他開脫,沉默片刻,冷不丁道:“這便是你夜里的‘帳中人’?”
季玖呆了一下,還不及辯解,就聽沈玨憤怒的道:“胡說八道,不許污蔑我……我家將軍!”
他那話里的遲疑,被這俱是老奸巨猾的兩人聽的明明白白,皇帝沉吟片刻,道:“宮中守衛(wèi)森嚴(yán),你如何進(jìn)的來?”
這一回季玖接過話頭,扯了沈玨跪下道:“他是孤兒,無牽無掛到處游蕩,學(xué)了些奇門遁甲邪門歪道……”皇帝打斷他的話,手指著沈玨:“朕讓他說!”
沈玨瞥了眼一旁爹爹,只好順著他的話說,承認(rèn)自己學(xué)了些“邪門歪道”。
皇帝整了整衣裳坐起身,看著這兩人,笑道:“有趣的很。季玖,你先下去歇息。”
季玖臉上白了一下:“皇上!”
“怎么?莫非你走了,他還要?dú)㈦薏怀??”皇帝說,見季玖臉上又僵了一下,也凝住了笑,片刻后道:“既然愛卿不肯從朕,不若讓他跟了朕,如何?”
季玖猛地站起身:“不行!”
皇帝聞言眼神陰郁起來,望著他反問,“不行?”
沈玨也起了身,扯了扯季玖袍擺,“將軍放心,末將無事?!?/p>
季玖斷然道:“不行!”
沈玨呆了一下:“無事的,將軍回去吧?!?/p>
皇帝說:“季玖,真以為朕不敢動(dòng)你?!”
季玖站了片刻,拔了劍出來,往地上一擲,恨聲道:“臣愿替養(yǎng)子受罰!”那地上劍鋒明晃晃的,在三人眼前閃爍著銀白,殺氣四溢。
沈玨突地笑了,笑的英挺眉眼多了兩分孩子氣,說:“爹?!?/p>
季玖瞪他一眼,硬邦邦的應(yīng)了聲。
皇帝的神情高深莫測,道:“朕怎么不知,愛卿收養(yǎng)了義子?”
沈玨說:“爹走吧,孩兒無事?!?/p>
季玖不理他。
沈玨又急忙道:“真無事,”又看了眼皇帝,帶了兩分不屑道:“不過是個(gè)帝王而已?!?/p>
皇帝從未聽人這樣評價(jià)過自己,一時(shí)竟呆在原處,無話可說。
季玖連忙怒斥:“閉嘴!”
徹徹底底,一團(tuán)亂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