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筱很少在女兒面前提起那個人。
徐楸長到二十歲,對父親的認(rèn)知僅僅只有對方的墓碑,每年十月一日的祭日,一張老照片,以及對方的職業(yè)。
徐筱當(dāng)年和未婚夫領(lǐng)證在即,在公檢單位剛升職的袁樅跟隨賑災(zāi)部隊去前線慰問,突發(fā)意外后以身殉職。
而徐筱身為一家知名藥企的獨生女,在知道自己懷孕以后毅然決然生下了愛人的孩子。
哀莫大于心死,但仍為逝去的未婚夫留下唯一的血脈——聽起來似乎是十分可歌可泣的凄美愛情,而徐楸也被賦予著這樣深重的意義存在著。
只有她自己不這么認(rèn)為。
甚至很多時候,她對于自己的生命輕視到一種讓人覺得可怖的地步——她覺得她媽當(dāng)年悲痛欲絕還拼命生下她這個壞種很多余。
徐楸跟隨徐筱把帶來的純白花束放在父親墓碑前的這刻,冷不丁地,她想起她少女時期、和她媽以及外公外婆住一起的時候聽到的一段對話。
是初春的夜,夜風(fēng)冰涼,周圍繁復(fù)的花叢和造型華麗的路燈在她的回憶里依然沒有任何色彩。
是揉碎的花瓣,是被她撕扯到皺皺巴巴的裙擺,是她面無表情的蒼白。
“……要我說,咱們小姐也真是傻,好好兒的未婚夫沒了不說,還非得生下個拖油瓶。為了孩子不結(jié)婚,自己一個人打理公司,遲早累出病來……”
“……就是啊,都三十多馬上四十的人了,還沒成家呢,一個女人家……”
“……難不成要守寡一輩子啊,生的女兒還是個那種不正常的……”
是別墅里的幾個女傭人,七嘴八舌地在后花園的薔薇叢里修剪花枝,十三歲的她就站在假山后聽完了全部。而類似于這樣的對話,在她記事以來的第一批、第二批等等數(shù)不清的傭人嘴里都聽到過。
似乎議論主人家的悲慘是她們的樂趣,一如徐楸那些虛偽愚蠢、幸災(zāi)樂禍的同學(xué)和鄰居們。而每一個悲觀厭世的人,并非生來就覺得自己不該來到這個世上的。
不幸的是,整整二十年,這樣長大的徐楸最終沒能生出一個健全的人格。
她無法追溯她不幸的源頭,只有多年來不間斷的噩夢和零零散散、稱不上美好的回憶。
她的母親徐筱在她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,徐楸記不太清了——自從查出那些病以后,頻繁的失眠頭痛,以及服用各種精神類藥物,使她記憶力大幅度減退,只有在某個特定的時間或者夢里,受到某些刺激后,她會清晰地想起以前的某件事。
她和母親徐筱關(guān)系并不好,一直都是。
結(jié)束祭拜以后,徐楸在出墓園大門的一刻被徐筱拉住——她似乎早有準(zhǔn)備,又?jǐn)[出了那副小心翼翼、略帶一絲討好的笑臉:“小楸,今天跟媽媽一起吃晚飯吧,媽想介紹一個很重要的人給你認(rèn)識。”
徐楸只看了她一眼就輕輕地抽出了手腕,雙手插進(jìn)大衣口袋里。
語氣疏離,“不了,今晚約了人,改天吧?!彼f。
徐筱嘴角的笑意有些僵硬:“……那,小長假要不要回家住,我前幾天派人去看了看你租的房子,好是好但就是小了點兒,媽怕你住得不舒坦……”
因為她這句話,徐楸本能地,在腦子里突兀地閃過很多破碎的片段。她沒有因為母親關(guān)心的話軟化態(tài)度,但語氣沒變,
她抬眼看著她,一字一句:“算了吧,我怕您天天看到我這張和我爸那么像的臉,會覺得厭煩害怕?!?/p>
徐筱臉色一白,嘴唇微顫著,好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徐楸轉(zhuǎn)身離開。
………
徐楸突然迫切地想見謝雍,或許是要逃避眼前的一切,也或許是她想用他結(jié)束今天一整天的晦氣。
對方很快回復(fù),報了個地址,竟然不是在酒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