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人峰。
倒春寒,梨花滿樹。
沈顧容一身青衫曳地,玉緞束腰,盤腿坐在一棵參天菩提樹下,一襲白發(fā)白鍛似的委頓于地,交織纏在探出水中的蓮瓣上。
他氣質(zhì)恍如謫仙,此時卻只想跳湖。
菩提樹不遠處,有個藍衫小弟子跪在地上,泫然欲泣。
“拜見師尊!”
“星河求師尊救牧謫一命!”
沈顧容面無表情,心說別喊了,你師尊死了。
回溏城花燈節(jié)有廟會,沈家二公子心靈手巧,親手給妹妹做了個精致的兔子花燈,正歡喜著牽著妹妹去逛廟會。
廟會千人云集,明燈萬盞,沈顧容仰著頭興致勃勃地猜燈謎,突然感覺牽著妹妹的手一松。
再低頭,他已經(jīng)坐在這兒了。
他枯坐了一個時辰,拼命說服自己只是在做夢。
大腿都掐紫了,還是沒能醒。
最后,他終于從外面孩子口中的“星河”“牧謫”,確定了自己所在何處。
星河,牧謫。
謫。
沈顧容飽讀閑書,自小到大看過的話本都得論斤算,還很少看到有人用“謫”這個字作為名——唯一一次見到,好像是在一本雜書上。
那本書的名字不太記得了,只記得里面有個一己之力拯救三界蒼生的人,名喚牧謫。
牧謫左臉天生疫鬼胎記,生逢瘟疫橫行,村落城池尸橫遍野,周遭百姓全覺得他就是瘟疫源頭,要將他燒死示眾。
火燒疫鬼,十里八村的百姓都來圍觀驅(qū)邪。
火都架上了,卻被一愛管閑事的修道仙人相救,拜師離人峰。
牧謫以凡人之軀,修煉入道,年紀輕輕便突破元嬰,最后手刃反派,拯救蒼生。
而在外面哭天喊地的星河……
如果沈顧容沒記錯的話,他應(yīng)該就是書中所言,未來會被魔族蠱惑入魔、虐殺師尊沈奉雪、造成三界大亂的反派——虞星河。
沈顧容深吸一口氣,小腿肚子有點疼。
這些都只是猜想,或許只是巧合,讓沈顧容最終確認自己真的身處那本雜書中的原因,是他現(xiàn)在這具殼子。
青衣白發(fā),冰綃覆目,腕間一串木槵紅珠,十六顆珠子隱約刻著“奉雪”二字。
離人峰圣君,沈奉雪。
想起書中師尊被小畜生虞星河囚禁數(shù)年,最后在牧謫相救之前被虞星河殘忍虐殺的下場,沈顧容有點慌。
書中師尊的結(jié)局只有一句話——
“離人燈長明,他死在一場風(fēng)雪中?!?/p>
最厭煩雪天的沈顧容說:“呸?!?/p>
外面的小反派還在嗚嗚嗷嗷:“師尊!求師尊救命!”
對沈顧容來說,小反派的聲聲師尊,卻像是來自陰間的催魂聲。
沈顧容心說:我也想有人救我一命呢,兩個時辰我喊了百聲救命,你看誰理我了嗎?
許是虞星河太吵,在蓮花湖中小憩的白鶴展翅飛到岸邊,落地后轉(zhuǎn)瞬化為一個衣著白鶴翅羽的纖瘦少年。
少年朝他單膝點地,算是行禮,恭敬地說:“圣君,要我為您趕走他嗎?”
沈顧容:“……”
沈顧容被這副鶴變活人的場景嚇得差點沒崩住,死死抿著唇,端著那副冷然離俗的神態(tài),一言不發(fā)。
——他怕自己一張口,嘴中就會吐出一團墜著小辮子的魂魄,化為一縷青煙就沒了。
沈顧容心里喊救命啊救命!
沒人救他。
白鶴少年見沈顧容一言不發(fā),面若冷霜,以為他是不喜,微微頷首,展開纖細的手臂驟然化為白鶴,翩然飛至小反派身前。
沈顧容:“……”
嘶!又變了又變了!
爹娘兄長救命救命!
白鶴口吐人言:“掌教有令,閑雜人等不得叨擾圣君。虞星河,速速離去。”
沈顧容好不容易緩過來,奄奄一息時驟然聽到這句話,差點又抽過去。
那小團子雖然看著人畜無害,但未來可是為禍三界的大反派,那只鶴就這么想變成紅燒鶴嗎?!
小反派霍然抬頭,粉雕玉琢似的小臉越過白鶴看向沈顧容,眸中盈滿的淚水倏地落了下來。
“星河打擾師尊罪該萬死,救下牧謫必向您請罪,任您責(zé)罰!”虞星河重重磕頭,額角瞬間發(fā)紅,“求師尊救救牧謫!”
白鶴鶴臉冷漠,完全不為所動,它低頭啄了虞星河一下,說:“退下?!?/p>
小反派立刻抱住了頭,被啄疼了還是咬牙不肯離開,一邊嗚咽一邊喊:“師尊,嗚,求師尊……”
沈顧容:“……”
沈顧容終于回神了,他立刻道:“住手?!?/p>
不對,是不是應(yīng)該說住口?
啄虞星河的白鶴住了口,偏頭看向沈顧容。
沈顧容將狂抖的手指縮到寬袖里,盡量保持冷靜:“你先下去?!?/p>
書中,離人峰圣君沈奉雪疏冷孤僻,對俗世凡塵沒有絲毫牽戀,平生最大愛好便是閉關(guān)和尋人交手。
他座下雖有許多弟子,但對其都極其漠然,只收入門冠了個離人峰弟子稱號便直接放養(yǎng)了,有的幾年都不過問半句。
白鶴少年似乎有些疑惑,卻沒有違抗他的話,微微頷首,展翅飛回了蓮花湖。
虞星河似乎抓住了希望,忙屈膝而行,跪至沈顧容身旁,怯怯道:“師尊……”
沈顧容知曉書中沈奉雪的清冷性子,一邊都一邊惜字如金道: “說?!?/p>
虞星河又磕了個頭,哽咽道:“星河……星河同牧謫一同下山隨師兄買朱砂,行至半途,被人瞧見了牧謫臉上胎記,那些人就非要吵著說牧謫是疫鬼奪舍,定要燒了他才能祛除瘟疫。”
沈顧容:“……”
被奪舍了就要燒死?你們修道之人都這般殘忍嗎?
沈顧容腿肚子抖得酸疼,回想一下自己占了別人殼子,應(yīng)當(dāng)也算作奪舍。
他盡量讓自己保持沈奉雪的清冷性子,冷淡道:“是何人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