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為在自家,食不言寢不語的講究也沒那么嚴(yán)苛,虞清嘉吃飽了,而父親沒有落筷,她不能離席,所以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父親說話:“阿父,你這次訪友怎么去了這么久?”
虞文竣含含糊糊地說:“老友重逢,深有感慨,就多待了幾天?!?/p>
虞清嘉若有所思,她輕輕朝慕容檐瞅了一眼,這樣看,這位美姬就是在聚會時被別人贈與的。贈妾在北朝再常見不過,士族們幷不覺得自己的女人送給別人有什么不妥,反而被認(rèn)為美談。由此可見妾的地位有多低,從前在虞家祖宅的時候,大房和虞清雅就總用妾室、庶女來貶低虞清嘉母女。
然而等換成了真正的妾侍,卻反而張揚的不得了。虞清嘉現(xiàn)在的心情就是既防備又好奇,仿佛一直被侵占了領(lǐng)地的小獸,正張著小奶牙試圖向侵略者示威。
虞清嘉繼續(xù)問:“阿父這一路上可安穩(wěn)?聽出府采辦的下人說,這幾日路上盤查特別嚴(yán),出城進城都設(shè)了重重關(guān)卡,因著這件事,東市這幾天的菜都不新鮮了?!?/p>
朝廷突然收緊政策,為的是哪一個人顯而易見。幸好廣陵地處偏僻,虞文竣是太守,而慕容檐又易容成女子,這才順利蒙混過關(guān)。虞文竣嚴(yán)肅了臉,對虞清嘉說:“嘉嘉,這幾天外面不太平,你近日不可再出府了?!?/p>
虞清嘉乖巧應(yīng)下,她雖然待在遠(yuǎn)離政治中心的偏遠(yuǎn)小郡,但是也聽說過如今那位圣上的傳聞。聽說他喜怒不定,濫殺無辜,鄴城如今人心惶惶,白日閉戶。自過年以來因為瑯琊王的事,其他郡縣也被波及。亂世里人命最不值錢,虞清嘉怎么會在這種時候出門。
然而虞文竣卻似乎被勾起了憤慨,忍不住放下筷子,慨然嘆道:“世風(fēng)日下,明治何在?先帝在時便輕信讒言,動輒殘殺臣民,而如今更是視人命如草芥,聽說北宮時常去民間游樂,但凡稍有不順心,逢人就砍,見了美貌女子便掠回宮中,更甚者朝中重臣妻女都無以幸免。紫宸暗淡,太白掠主,國將不國啊?!?/p>
飯廳里幷無外人,僅有的幾個奴仆都是信得過的家奴,虞文竣這才敢抒發(fā)心緒。虞清嘉知道皇族荒唐,但是沒想到荒唐成這種模樣。現(xiàn)在這位皇帝,曾經(jīng)的常山王,竟然時不時跑到民間,游嬉掠奪,稍有不順眼就砍殺街上的百姓?
虞清嘉忍不住問:“是他自己動手嗎?”
虞文竣面色沉重地點頭。如今這幾位帝王都不知道怎么了,酷愛見血,先帝時就動不動發(fā)瘋,本來好好談?wù)摮拢欢乱幻刖涂赡艹槌鰟ψ分蟪伎?。丞相無法,只能將宮內(nèi)侍衛(wèi)替換成死囚犯,在先帝突然來了興致時陪圣上玩殺人游戲,幷承諾只要能活夠三個月就將死囚們無罪釋放。多虧了丞相的這個辦法,朝中大臣們才得以撿了條命回來。
廢太子就對先帝這樣的行為明確表示過不滿,后面太子的下場大家也都看到了。誰知換了新帝,竟然變本加厲,不愛在宮中玩,而是喜歡去民間采樂。
不怪虞文竣憂心忡忡,長此以往,哪個國撐得???便是有神仙打下的基業(yè)也經(jīng)不起這樣耗。
虞文竣低聲給虞清嘉解釋的時候,慕容檐就在一旁慢條斯理地吃飯,動作優(yōu)雅,神態(tài)矜貴。無論虞文竣當(dāng)著他的面說這番話的目的是什么,慕容檐都毫無波動,仿佛完全在聽無關(guān)之人的故事。
虞清嘉聽完后寒毛直立,她不禁抱住泛起寒顫的胳膊,無意間嘟囔了一句:“幾代人都如此,是不是他們血脈里有病啊?”
虞文竣故意說這番話當(dāng)然是存了暗示、提醒慕容檐的意思,可是等聽到女兒的話,暮春的天氣,虞文竣猛地驚出一身冷汗。他飛快地朝慕容檐瞥了一眼,轉(zhuǎn)過臉嚴(yán)肅地看著虞清嘉:“嘉嘉,不可說渾話!”
虞清嘉被嚇了一跳,她當(dāng)真覺得皇族肯定祖?zhèn)饔胁?,正常人哪會愛好殺戮,見了鮮血就興奮?但是她沒想到父親的反應(yīng)這么大,她楞楞地看著父親,一時沒反應(yīng)過來,而虞文竣看著坐立不安,目光在左右兩張食案之間不斷游移。
虞文竣是主又是長,他坐居中上首,左右兩側(cè)分別擺了兩張案臺。以右為尊,往常虞清嘉都事直接坐在父親的右手側(cè)的,但是現(xiàn)在多了一個人,她竟然被挪到左邊了,這就導(dǎo)致虞清嘉和慕容檐面對面坐著,一抬頭就能看到對方?,F(xiàn)在虞文竣的目光就是在這兩張案臺上來回移動,臉色僵硬,似乎想說什么又不敢說。
慕容檐終于放下食箸,抬頭似笑非笑地朝虞清嘉的方向掃了一眼。他偏過頭,正好和虞文竣的視線對上,對著虞文竣明顯帶著驚惶、擔(dān)憂和后怕的眼神,慕容檐了然地笑了一下。
這一笑仿佛帶著尖利的冰,看得虞文竣心都涼了下去。看慕容檐的神態(tài),他顯然明白虞文竣在擔(dān)心什么,他也明白虞清嘉方才的話是對整個皇族乃至先祖的大不敬。
慕容家的人最記仇不過,虞文竣心里忐忑難安,不知者無罪,何況嘉嘉只是個尚未及笄的小姑娘,堂堂瑯琊王,應(yīng)當(dāng)不至于和一個小女孩計較吧?
應(yīng)該不會吧……虞文竣想起慕容檐曾經(jīng)干下的輝煌“戰(zhàn)績”,自己也不確定起來。
虞清嘉發(fā)現(xiàn)大廳里無人說話,她好奇地左右看了看,問:“阿父,你們在交流什么?”
虞文竣收回目光,心中百味陳雜,反倒是慕容檐在旁邊的銅盤里凈了手,慢條斯理地將手指上的水漬擦干:“隔墻有耳,這樣的話日后不要說了?!?/p>
虞清嘉隔著老遠(yuǎn)都聽到父親長松了一口氣,她顯然不明白父親在緊張什么,奇怪地問:“這里又沒有外人,奴仆亦是家中老奴,知根知底,為什么不能說???”
“廢太子被人告發(fā)前,也是這么想的?!蹦饺蓍苈氏日酒鹕?,虛虛對他們二人點了點下巴,就往外走去,“我回去休息了,你們自便?!?/p>
虞清嘉下意識地點頭應(yīng)下,等人走遠(yuǎn)了她才猛地反應(yīng)過來,不對啊,她是小姐而景桓只是姬妾,憑什么是他來囑咐人?
虞清嘉不禁沖著慕容檐的背影飛去一個眼刀,虞文竣撫著胡須,目光深切地看著虞清嘉:“我的個傻女兒啊。”
虞清嘉立馬不干了:“阿父,你今天是怎么了,非但處處偏袒景桓,現(xiàn)在還說我傻?”
“算了?!庇菸目@了一聲,站起來摸了摸女兒毛茸茸的頭發(fā),“傻人有傻福,回去歇著吧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