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71 章 心刃（八）

青帳里金樽薄酒，白衣輕裘。雕漆宮燈在頭頂結(jié)著雪白的長長穗子，燭火浮動著琉璃燈青色的光。

皇帝把辦事的地點挪到了丞相帳子，所以一干重臣就都在這里，可大家都知道皇帝心情不好，誰也不敢撒開了高興。

外面鬧成一片，可是皇帝本人毫無表情。

有個傳事的小太監(jiān)自告奮勇出去探了探，回來稟報，“皇上，徐寶林和宸妃娘娘鬧起來了?！?/p>

沉絡(luò)細長的指頭撫摸著眼前的蕉葉凍石盞邊沿，漫不經(jīng)心的刻畫著，似是沒有任何反應(yīng)。

小太監(jiān)左右看了看，抓抓腦袋，“似乎是徐寶林對宸妃娘娘出言不遜，惹怒了宸妃娘娘，娘娘在叱責徐寶林?！彼Z調(diào)頓了頓，又狀似無意的補了一句，“曾婕妤撐著病，在忙著勸架呢?！?/p>

沉絡(luò)聞言，緩緩掀起雪白的眼皮看著那小太監(jiān)，漆黑睫毛的陰影長長投射在眼底，有種莫名的深長意味。

美艷天子淡淡微笑，“……曾婕妤？”

一旁的曾茂年趕緊誠惶誠恐的站起來，跪地，“回陛下，是老臣的孫女，和宸妃娘娘一批進的宮。得蒙皇上圣恩，封了婕妤，現(xiàn)居熙寧宮?！?/p>

曾茂年乃是書香之家出身，很有學問和名聲，六十多歲的年紀，已經(jīng)是聞名天下的鴻儒。

當初皇帝后宮選秀，豪門士族的閨女沒有留幾個，反倒是選了些寒門和書香門第出身的女孩兒進宮。曾婕妤作為曾家長孫女，獲封婕妤，已經(jīng)是北周后宮里面比較高的位份了。

只是，曾茂年自然是不滿足的。都是寒門出身，憑什么江燁就可以憑借宸妃青云直上，而他就得一直呆在國子監(jiān)里頭？

秋闈過去，春闈就在眼前了。北周官員采用科舉選拔，非進士不入翰林，非翰林不入高官。他只有當上春闈科舉的座師，日后才有可能升到中書省去。北周一共有兩個德高望重的鴻儒，一位是他曾茂年，另一位也是個寒門出身的清貧翰林，那么，皇上會選誰作為春闈的座師？

書香世家是寒門，曾經(jīng)被慕容家壓的死死的。他們和普通世族不一樣，根基薄，靠吃皇糧過活，也沒有大權(quán)可謀。但，書香門第滿門清貴，對天下士子、清流和讀書人的影響也是巨大的，一門里，怎么著也能出幾個御史言官。

此次春闈，皇帝提名了兩位寒門出身的座師人選，倒也不是看在學識的份上，只不過是以此給某些書香世家一個契機，讓他們自動從慕容家身上剝離下來而已。腦袋靈光點兒的，立時就能反應(yīng)過來皇帝的意思……這是要抬舉寒門了！慕容家的頹敗人人都看在眼里，被皇帝鏟除是遲早的事情，從此以后，寒門背后的靠山恐怕就是皇帝了！

誰愿意放過這個投靠皇權(quán)的機會？春闈座師的職位，曾茂年是下了死力氣在爭，可惜，一直到現(xiàn)在，皇帝也沒有明確的傾向。于是，曾茂年難免就把腦筋動到了宮里的孫女身上，指望著她能掙出頭，好替自己吹吹枕頭風兒。所以……所以最近，曾茂年和曾婕妤的聯(lián)系很是頻繁，也暗地使了些小伎倆。

沉絡(luò)聽完傳事太監(jiān)的報告，垂眸看向曾茂年，捏著手上的黃絹折子，毫無笑意的勾了勾唇。

“以下犯上，不識尊卑，徐寶林算是活夠了?！被实劾湫Γ霸?，朕看，你也活夠了?！?/p>

曾茂年驚得差點從地上直跳起來！他咽了咽口水，背脊一緊，被皇帝看的汗毛森立，“……陛下？何出此言？”

“還裝傻？”皇帝手上的茶盞二話不說當空砸下來，正面命中傳事小太監(jiān)的面門！直直把人砸出去十幾米。小太監(jiān)哀嚎一聲，癱在地上，已經(jīng)沒有出的氣了。

“陛下！陛下保重圣躬！”曾茂年被這血腥的一幕嚇得腿肚子直打結(jié)，也不知道皇帝看透了他多少小九九，只好哆嗦著身子死死貼在地上，牙齒格格打戰(zhàn)，強自辯白，“老臣有罪！不知道哪里冒犯了圣上，還請圣上明示……”

沉絡(luò)看著被砸到血肉橫飛的小太監(jiān)，陰鷙的勾了勾嘴角。

好個曾茂年，好個曾婕妤！——那晚，江采茗想要爬上龍床，曾婕妤立刻就生起了病，還以此作為由頭將宸妃調(diào)離皇帳，給江采茗爭取夠了時間，哪里就有這么巧的事？！

江采衣剛剛失寵，徐寶林就來鬧事，鬧事不說，還鬧到他耳朵里。一個傳事小太監(jiān)，居然敢在御前多嘴多舌，話里話外的抬高曾婕妤——抱病勸架，多么賢良淑德！這祖孫倆算盤打的可真好，你方唱罷我登場，一環(huán)套著一環(huán)！

“朕御極十幾年，還沒見過這么會辦差的太監(jiān)！”沉絡(luò)摔掉手里的漆金折子，命人將那半死的小太監(jiān)拖了出去，“曾茂年，你灌了多少銀子給他？”

曾茂年魂飛魄散，沒想到私底下如此細小的動作也瞞不過皇帝的眼睛，登時覺得天旋地轉(zhuǎn)，汗津津的趴跪在地上！

這事兒說起來，還跟懿德王府的尤庶妃有關(guān)系。尤庶妃是曾茂年的外甥女兒，小門小戶的書香人家出身。尤家敗落后，她就進了懿德王府，人倒是很得懿德王爺寵愛，只可惜，懿德王府里有個小郡主沉梓熙，橫行霸道，壓的尤庶妃喘不過氣來。

尤庶妃日子過得苦，不知怎的，就跟宋依顏給搭上了線。一來二去，宋依顏就把將江采茗送上龍床的計劃告訴了尤庶妃，請她一同合計。

好嘛！尤庶妃得了消息就趕來通知曾茂年。恰好春闈就在眼前，曾茂年心里急得很，眼看著曾婕妤在宮里沒有出頭之日，正找門路呢，得了這個消息立刻如獲至寶！想到能扳倒宸妃，曾茂年高興的差點跳起來！他立刻就通知了宮里的曾婕妤，讓她里應(yīng)外合的作病拖住江采衣，好給江采茗充足的時間爬上龍榻。

——江采茗成不成功無所謂，反正只要宸妃因此獲罪失寵就好了！

事后，曾茂年又給這小傳事太監(jiān)塞了不少銀子，讓他不著痕跡的往皇上面前遞話。這不今兒一早，外頭就給導(dǎo)演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戲！

曾茂年嚇得抖若篩糠。他本來是想趁機推出曾婕妤，讓皇帝對孫女兒有個好印象的，哪知道弄巧成拙，被皇帝一眼就給看透了！

皇帝靠在蘇傾容的肩上，肩胛由于俯身的姿勢而微微隆起，猶如兩片浮起的蝶翼，他指頭撥弄了一下垂在肩膀上未束的頭發(fā)，黑發(fā)壓在白色的鎖骨和紅色的輕紗上，分外觸目，只是神情冷若冰霜，看不到一絲溫和。

“周福全，去傳旨。徐寶林直接賜死，至于曾婕妤，”沉絡(luò)冷笑一聲，“既然身體不好，就降為選侍，老老實實呆在寢宮里治病。你曾家若不放心，直接回去養(yǎng)也可以！”

曾茂年聞言頓覺五雷轟頂！養(yǎng)?。≌f得好聽些是養(yǎng)病，其實不就是軟禁么？更甚的，皇上這是要把孫女兒直接趕出宮了！如果真的走到這一步，曾家以后還有何顏面在朝廷里抬頭做人！

曾茂年老臉頹敗的如同被青灰抹了一層，痛哭流涕的拖著肥油油的肚子，幾步蹭到皇帝腳邊，“陛下！求陛下開恩??！曾婕妤進了宮，就是陛下的女人。她是從曾家嫁進宮的，怎么有臉再回家去？……這是要了她的命?。∫磺卸际抢铣嫉腻e！求陛下看在老臣薄面上，給婕妤小主留條活路罷！”

皇帝淺淺揚起微挑的鳳眸，眸底的溫度沒有暖上一分，五指直接扣在曾茂年的脖子上，狠勁一抓，差點捏碎了他的下頜骨。

“沒有直接賜死她，已經(jīng)是留你面子！曾茂年，別以為朕不知道，為個春闈座師，你這三個月來的小動作就沒停過！禮部侍郎的祠堂里現(xiàn)在還擺著你送的紫玉觀音。別告訴朕，那是你用一年二百兩的俸祿買的！慕容家還沒倒，你的心倒變大了，一個婕妤，也敢拿自己當皇親國戚，敢情滿朝都是朕的老丈人？”

曾茂年嚇得直倒氣，險些厥過去。他萬萬沒想到，皇帝連他在暗地里的私交打點都了解的一清二楚！那尊紫玉觀音價值萬金，是他封在壽禮中，悄悄給禮部侍郎送去的，壓根沒有外人知道?；噬线@一番敲打，就是在警告他平日朝里的一舉一動，陛下統(tǒng)統(tǒng)若指掌！

曾茂年背后的涼汗聚成了小溪，連厚厚的朝服都浸濕了，不斷磕頭求饒。

沉絡(luò)松開著手指，微微冷笑，眸底殺機微現(xiàn)，“別說家財，就連你來錢的路子朕也一清二楚！你也算個鴻儒，讀書讀出個黃金屋來朕也不多過問。但你若想把手伸到朕的后宮里，那就是好高騖遠，百日發(fā)夢！”

“陛下……”曾茂年抖若篩糠，滿身濕汗，隱約就覺得脖頸微微發(fā)疼，腦袋快要保不住了！

“……罷了，你下去吧?！币恢蹦蛔髀暤奶K傾容終于開口，手掌無聲的搭在皇帝肩上，微微的按住了他。

蘇傾容擺手示意閆子航送曾茂年出去，臨走前淡淡看了曾茂年一眼，“以后，少在皇上跟前抖機靈。春闈座師的人選，皇上自會決斷。你不必使這等手段，更別在皇上面前玩什么小心思?！?/p>

******

曾茂年唯唯諾諾的退下，人到了帳子外還覺得手腳發(fā)軟，呼哧呼哧的直喘氣，只覺得自己白撿了一條命……方才陛下那眼神，分明就是想殺人了！

“喲，被皇上罵了？”一聲輕佻而柔和的男嗓傳來。

曾茂年轉(zhuǎn)頭，看到慕容家的二少爺慕容云鶴懶洋洋的趴在柵欄外的粗壯木樁子上，趣味盎然的看著他狼狽的模樣。

見到慕容云鶴的剎那，閆子航漆黑清冷的眸底有一絲陰暗的震蕩。

慕容云鶴仿佛看不見閆子航一般，繼續(xù)笑嘻嘻的看著曾茂年，“曾大人么，你稍微悠著點。皇上不愿意看到我們世家結(jié)黨營私，難道就愿意看著你們這些寒門結(jié)黨么？寒門比起世家來，更缺少根基，皇上想收拾誰，還不是順手的事兒？”

曾茂年被他說的老臉透紅，狼狽的拱了拱手，攆狼似的跑了。

慕容云鶴托著下巴，這才轉(zhuǎn)頭來看閆子航，對年輕的吏部尚書大人微微一笑?！袄显笕藶榱舜洪澴鶐熞宦毐嫩Q了幾個月，可惜，全是白忙活?！蹦饺菰弃Q彎起黑眸，袍袖細軟，涼涼滑過濕漉漉的木樁，漆黑眉目幽幽顧盼，“皇上真正屬意的人選，恐怕是尚書大人你吧。不過而立之年就能獲此殊榮，閆大人前途無量?！?/p>

白日里草香幽微，雨聲綿綿無盡，閆子航一語不發(fā)，撐一把青傘，越過慕容云鶴的肩頭，看向遙遠的獵場上，那里，有他親手掛滿的一樹花勝。

那年的雨就是這樣細柔，他和慕容云鶴還年少，兩人站在灰色的城墻下，抬頭就看到了那個可愛的姑娘。她那么少有，少有的，讓人心口會溢滿純真，憧憬和美。

“爾敏，你會娶我嗎？”她曾經(jīng)問他，頭頂是雪壓壓一片白梅。

“會。”那時他這樣回答，堅定的一塌糊涂，“只要我還愛你，還想娶你，就會在秋天的樹上掛好花勝。小盈，你什么時候想嫁給我了，就去把花勝取下來。”

然后呢……然后她嫁了，只是，和他無關(guān)。過往的全都收在暗中隱隱藏了，此時一點一滴，都流失在茫茫的雨聲里，哀傷而迅忽。

每年秋天，花勝還是會掛在樹梢，只不過獨自秋風舞，伊人空悠悠。

看著慕容云鶴，他有很多話想要問出口，例如她過得好不好?？墒墙K究，他依舊選擇緘默，只因為多問一句話，或許都會造成慕容云鶴的憤怒和猜忌。所以最終，他只是面無表情的沉默著，頂著慕容云鶴陰鷙的目光轉(zhuǎn)過身去，背對著，漸行漸遠。

******

朝臣們都退下了，空落落的帳子里，只剩下北周的丞相和天子。

小雨似乎無窮無盡的在下，繁華散落，一季梨花開謝成滿天的緋白絕色。

蘇傾容轉(zhuǎn)頭向窗外看去，遠處的柵欄外，玄甲衛(wèi)層層圍立，而宸妃還沒有離開。

她孤身坐在枯枝蟠扎的老梨樹下，仿佛從開天辟地起便等待在那里。低垂著頸子、白皙單薄的肌膚透出漆黑發(fā)絲，就連身后開敗了梨花的枝椏，都裹著水珠，單涼的在風里顫抖。

“絡(luò)兒，那個丫頭還沒走，你真的不出去看一眼？”蘇傾容看向沉絡(luò)，滿頭青絲軟軟的一彎云似的兜著，烏黑流水般瀉下來，漆黑的眼深若三千弱水，直直凝視著他。

沉絡(luò)漫不經(jīng)心，燭火流金，蒼天盡碧，他斜靠在窗櫺上，宛如盛放的艷紅火焰，任何人都碰觸不得。

這時候周福全正好端上了養(yǎng)身的茶湯，“皇上，這幾日您一直睡不好，用些參茶吧……”

皇帝細長的指頭捏起茶盞蓋，里面是清澈淡黃的湯水，沉絡(luò)毫無興趣，厭仄勾起杏仁參湯茶盞子，將那香濃的湯汁全潑進青牙倭尊口洗里，案上的御膳更是一口都沒有動過。

周福全見了，心疼的直抹眼淚，砰咚跪下，“陛下！您可要千萬保重龍體?。滋鞄姿薜牟凰?，膳也不用，這樣下去，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……”

沉絡(luò)冷冷瞪他一眼，“嚎什么嚎，朕死不了，滾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