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73 章 心刃(十)
今日御駕回鑾,羽林衛(wèi)和內侍們剛剛點了卯,紛紛散開去掛車,牽馬,還有兩個時辰才到點,天邊卻起了霧。
天際發(fā)了一點微微的白,太陽還沒升,墨色的草原和樹林里頭就仿佛平地生了煙一般,濃濃的漫天遍地的白霧,輕軟而濕潤,貼著地浮在腳邊頭頂,在外面多呆一會兒睫毛上就結了密密的水珠。
檐角的鐵馬微微碰撞,聲音清脆而緩慢,仿佛因為霧氣,連時辰都變得緩慢而柔軟,獵場森林外的大湖由帝都外的曲水匯聚而來,土壤混合了溫泉的熱度,湖邊的杜鵑和梔子都開得仿佛春色當好,在霧氣中透出一丁點艷色痕跡。
為了關押畫蘭,刑部早早就送來了囚車,手臂粗的烏木上掛著青銅色的鐵鏈,范行止命人收拾了帳子,將白發(fā)青年牢牢拴在囚車里,打算跟在御駕后直返刑部大牢。天色還黑著,囚車外的守備們手持松油火把,照的烏木囚車烏油寒涼。
白發(fā)青年散著頭發(fā),背后薄薄的白衣已經被鮮血浸濕了,額角還未愈合的傷口滲著點滴鮮血。他仿佛感受不到霧氣透骨的森冷,只是沉默斜靠在囚車烏木柱子上。
范行止這個人一向沉默,他手下的刑官們自然也啞然。周圍靜成了一片,只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,畫蘭動了動手腕,發(fā)現最要緊的穴道都被范行止用銀針封了個遍,便也不再做任何無謂的掙扎,安然靜坐。
雷宇晨打遠走過來,看著畫蘭獨自蜷縮在囚車里,不禁暗暗感慨:這孟天蘭實在算是個硬骨頭,幾日里,嚴刑酷法嘗了個遍,他卻愣是挺著一聲不吭。再這樣硬氣下去,等把他送到刑部,怕就要由范行止親自動手了。
想到范行止的手段,雷宇晨這個沙場悍將都不免從尾椎下頭打個顫,范行止有五間刑房,按照金木水火土列序,前四間刑房都不用范行止親自動手,唯獨那間土刑房是他親自刑訊的地方……一旦進去,出來的就不是人,而是鬼!
至今為止,還沒有范行止問不出來的事。
雷宇晨舉著火把,側身坐在囚車旁側的銅梆子上,結下腰間的酒囊扔進去,“給,孟天蘭?!?/p>
白發(fā)青年伸出手拾起,潔白的指甲里面有著鮮血的痕跡,“……好酒,謝了。”
一大壺冰冷的烈酒沿著喉嚨滑下單薄的身軀,從舌底到腸胃都是刀割一般的辣痛,畫蘭喝了幾口后就停下,攥著酒囊沉默的靠在烏木柱子上。
雷宇晨舔了舔干燥的嘴唇,屁股往里挪了挪,“我說,孟天蘭……”
白發(fā)青年沒有抬頭,只是靜靜的低垂著頸子,宛若一只寂靜的鶴。
“孟天蘭,你有沒有想過,到北周來,做北周的將軍?”不等畫蘭回答,雷宇晨急忙解釋,“我,我和你一同打過大獵,知道你有才,實在有些舍不得……孟天蘭,你也夠會藏的,居然藏到皇上的后宮里頭去了,你居心叵測我也知道,只是那句話怎么說?千軍易得,一將難求,你難道不懷念征戰(zhàn)沙場的時候?只要你投誠北周,我拼了命上書,必然能給你在軍中留一席之地。以你之才,未來封侯拜將,都是掌中之事?!?/p>
畫蘭輕挑了挑嘴角,“雷將軍是來做說客的?那我恐怕皇上找錯人了。北周巧舌如簧的人這么多,怎么也輪不上派將軍來罷?”
雷宇晨暗暗頭疼,他哪里是來做說客的?皇上的意思是讓范行止把這位孟天蘭折騰到吐口為止,壓根沒有一根頭發(fā)絲勸降的意思……
這位孟小將軍曾是皇上御口親封的選侍,是皇上臨幸過的人。想想就后怕,這不是在枕頭邊擱把刀子么!皇上那時候太年輕,若是驟然有個好歹……丞相去哪里再弄個皇子來?別說皇上,這事兒就連丞相本人都窩著火呢!
雷宇晨嘆氣,抬頭看那白霧蒙蒙包裹下的朦朧夜色,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,火光照在身上的鎧甲上,鐵的顏色沉重而冰冷。
“孟天蘭,”年輕的羽林將軍聲音中透著某種惋惜和沙啞,“據我所知,你十三歲接手南楚海疆,那時候南楚海疆盜賊猖獗,沿海防線一觸即潰,別說城墻,就連破船都沒有幾艘?!?/p>
“我在這個年紀的時候,還跟在爹娘屁股后頭淘氣打架,你卻已經是海疆守備兼將軍了。我聽說你十三歲時,海盜來襲,你領著寥寥不到三百人的守備隊往海峽里灌油,燒死了海盜的船隊,在東南海玩了一把淮陰侯名垂千古的扛鼎之戰(zhàn),嚇得海盜逆風敗退,前隊燒死了自己的后隊,一戰(zhàn)成名?!?/p>
畫蘭微微淡笑,雙手把前額的白發(fā)握緊,掃到腦后去,“為將者,最重要的就是謙卑。雷將軍,我十三歲的小把戲你都能用心研讀,可見的確是個人物?!?/p>
雷宇晨頓時覺得有種找到了知音的感覺,他實在實在是放不下孟天蘭的才華,若是就這么讓范行止給折騰死了……“……十三歲開始縱橫沙場,孟天蘭,你真的,甘心這樣去死么?”
萬里江山,光陰剎那,只有上了沙場才能明白那種在血和肉之間縱橫的感覺,沒有一個將軍舍棄的了那種感覺。
畫蘭抬起白色的長長睫毛看過去,黑暗和火把都倒映在瀲滟深邃的瞳仁里,月已西沉,只剩天邊一絲灰燼一般即將升起的陽光。
南楚海疆,一半灘涂,一半無垠的碧藍大海。即使多年過去,他依然能夠清晰的記得自己曾經守護的疆域,記得那里的碧波咸清,記得那里的潮熱的海風,記得鐘鼓樓上,高高飄揚的南楚鳳凰旗……不甘心,自然是不甘心的,可是那又能怎樣?
雷宇晨眼看著天際發(fā)白,知道時辰不多便有些焦急,“孟天蘭,等回了宮,你就要進刑部!一旦進去,你就完了!范行止不知道會用什么手段料理你,只要你點個頭,我馬上……”
畫蘭舉手打斷雷宇晨的話,有些輕微的失笑。這位雷宇晨將軍在追女人和勸降這兩件事上顯然沒有任何天賦,“不必再勸了,雷將軍,如果如今易地而處,你會背叛你的主君么?”
雷宇晨的手腕放在膝蓋上,他認真的看著畫蘭,“背叛我的主君?在問這句話之前,孟天蘭,你有沒有想過,你的主君和我的主君,是否一樣?”
畫蘭靜默。
雷宇晨一字一句,“我想不需要我提醒你,南楚的如今的態(tài)勢用危如累卵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!可是,楚皇現在在干什么?他只顧著自己長生不老,只顧著跟自己的兒子玩斗心術!太子宇文靖,看似有才有能,卻居然為了活下去,向敵國皇帝借兵攻打自己的弟弟!他為了自己的命,不惜引火焚身,打算將北周騎兵引入自己祖國的疆土!責難英雄、翻案奸人、誹薄經典、臆斷古人、小人得志,這就是現在的南楚!上梁不正下梁必然歪斜,現在南楚滿朝上下凈是些麻木不仁,給根骨頭就是主子的人,南楚皇族摧毀了一個國家的根本,一個民族的精氣!你們南楚從上到下,脊梁已經斷了!”
畫蘭的臉色漸漸變得煞白。
“孟天蘭,你知不知道,同樣的情形發(fā)生在北周的時候,我的主君是怎么做的?”雷宇晨按劍而立,多年前瓦拉那一仗多么兇險,小小的天子才剛即位,內政不穩(wěn),外敵難御,北周風雨飄搖,似乎整個江山的重量都壓在小天子的肩上。
那可小天子沒有后退一步,他站在戰(zhàn)場最前鋒的城樓上,挺拔如竹,鮮紅龍袍旌旗一般飛舞,如同火焰在漫天黃沙狂風中烈烈燃燒。
流星一般的雨箭擦著他的臉頰和衣袂劃過,他睫毛也沒有眨一下,更沒有后退半步,戰(zhàn)場上的血腥和火焰潑上了城樓,殺聲震天,那美得讓人目眩的孩子定定站在城樓上,和拼殺的將士們一起守著星辰月落。
皇上他說什么?他說,此戰(zhàn)定我河山!天子守國門,君王死社稷,如果北周覆滅,朕必不獨活,死無面目見祖宗,朕便自去冠冕,以發(fā)覆面,任賊分裂!
在那鮮血重重的混沌廝殺間,霎時將士烈馬都生出萬丈豪氣,國邦榮辱,士卒熱血,需要鐵血的君王在身后支撐!
當時,皇上不過是剛剛走出蕭華宮的六尺孤兒,卻已然有著錚錚鐵骨,他與北周河山共生死,這河山就必然是他的。
雷宇晨緊緊盯著畫蘭的眼睛,“我忠于我的主君,是因為他值得!”
某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感從四肢百骸襲來,畫蘭整個人似乎脫力一般靠在車壁上,他的肩膀的弧度瘦削而單薄,從側面看去肩胛骨似乎都有突出而扎人的弧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