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84 章 大婚(上)
入了冬,風里夾雜著清雪惻惻微寒,帶著一點潮潤的味道。
大宴主桌位于勤政堂中央,朱紅廊側外挑著幾簾青玉輕輕互碰,燭火沉默搖曳,猶如金色水光啞然漫過澄金泥磚,漫過殿后的彩木雕壁。
大宴在酣暢時,正該倒酒既盡,杖藜行歌,然而此刻,所有人的動作都仿佛被定住了一樣。闔宮鴉雀無聲,人人瞠目,直直瞪著皇帝身邊的江采衣,乍一看去,猶如一排排泥塑的鮮艷人偶。
江采衣捂著嘴干嘔了一陣,這才勉強順了順氣,嬌嬌弱弱的倚著桌案坐下,頭一低,臉一紅,特別羞澀的對皇帝斂衽行禮,“皇上,臣妾失儀?!?/p>
然后扭頭對呆若木雞的梅小儀微微一笑,“唉,讓妹妹看笑話了?!?/p>
梅小儀臉都綠了,直著眼珠子僵在御桌前一動也不動。殿里全是嬪妃小主,一窩女人,看到江采衣這幅模樣哪里還有不懂的?!登時臉色一片慘綠。有心氣兒不穩(wěn)的,手指都快要把懷里的帕子絞爛了。
……這算怎么回事?大伙兒正盼著梅小儀用麒麟鎖好好噎一噎未來皇后,打壓打壓她的氣焰呢,就這么給她惡狠狠的反將了一軍?!
江采茗是昭儀,位子排在最前頭,一身破落。她憔悴的臉色隱隱發(fā)青,身子晃了一晃,仿佛被大殿耀眼的燭火給燒灼了一般,猛然一個抬頭,動了動嘴唇,卻什么也說不出來,只是默然吸著嘴唇垂頭,干巴巴的縮著腦袋。
幾個美人和小儀相互交換著視線,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驚愕和不甘。
下頭的人臉色精彩紛呈,江采衣卻一眼都沒看,只是彎起眉眼看著身側的皇帝。沉絡畢竟是男人,不熟悉女人家的身體反應,他雪白眼皮微微動了一下,漆黑的睫毛在眼尾勾勒出一個艷麗的飛影,定定的盯著她。
看著皇帝的眼睛,江采衣怎么也抑制不住眼中滿滿的開心和暖意了,她的快樂那么清晰那么張揚,藏都藏不住。
“今日皇上萬壽,臣妾御前失儀,實在是身不由己,還望皇上不要責罰?!苯梢挛⑽⒌拖骂^,手指頭狀似無意的覆在小腹處,柔軟脖頸嬌羞一顫,聲音卻清晰的傳遍大殿每個角落,“前日,臣妾覺得身子不適,便讓御醫(yī)診了平安脈。御醫(yī)說,臣妾已有一個來月喜事了。”
“本來想在大宴結束后再告訴皇上,哪知道臣妾一個失神,就在皇上的壽宴上失了儀態(tài)?!?/p>
嘉寧趕緊從后面繞過來扶住江采衣,一臉責備,“娘娘,您這幾日胃口不好,喜脈反應大,連身子都是軟的,還非要撐著一腔力氣安排皇上壽宴。奴婢早就勸過您了,多歇息,偏您非要忍著,說不想擾了各位小主子歡宴的興致。這不,到底還是撐不住了罷?有身子的人,究竟還是要仔細……”
堂下一眾嬪妃們干巴巴的看著這倆主仆演戲,僵的像是木頭人兒一樣。
——你喜孕反應大?你干嘔?騙誰呀?!這喜脈才診出來一個月,你能有什么反應?!在座的小主子們都是拼著皇嗣進宮來的,雖然自己沒有生過孩子,卻很熟悉孕事這一套。懷上皇嗣,至少要二個月才會出現(xiàn)嘔吐等癥狀,現(xiàn)在的江采衣,根本還是身體倍兒棒、吃嘛嘛香的階段好不好??。?!
這一番做作,壓根就是你江采衣在給大伙兒喝下馬威當頭棒好不好!??!
可是……江采衣的干嘔是假的,皇嗣卻是真的。人家這胎是皇帝的第一個孩子,還是妥妥的元嫡,這寶貝疙瘩光明正大、真真切切坐在人家肚子里,金貴的么!聽聽嘉寧怎么說?————宸妃不聲張,那是人家懂事兒,怕擾了各位小主子歡宴的興致。
這話放出來,哪個小主還敢擺出一副喪氣臉?宸妃有孕,皇室血脈有繼承,你敢不高興?你敢不笑出花兒來上趕著賀喜?
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曾婕妤,趕緊從座上起身,領著侍女跪在地上高聲道喜。
皇帝萬壽,宸妃有孕,自然是普天同慶,大吉大利的好事,哪怕心里酸的像是針扎醋泡一般,曾婕妤臉色卻十分到位,語調也是恰到好處的喜氣洋洋。
她早就想明白了:橫豎,自己在宮里的日子就這樣了,男人指望不上、孩子更是不要想。江采衣的風光,爭是爭不來的。人家得寵,肚皮又爭氣,若是運氣再好點直接誕下一個皇子,還有其他女人什么事兒?從此以后,自己就乖乖帶上個笑面具,在未來皇后面前混個柔順知禮的好印象,飽足終日無疾而終,也就算圓滿了。
曾婕妤這一動作,惹得其他小主子們頓時如夢初醒,潮水一般呼啦啦跪了一地。賀喜聲此起彼伏,生怕比別人慢了一步。殿里鶯聲燕語好不熱鬧。
江采衣沒有搭理這一滿堂的鶯鶯燕燕,只是抿著笑,歪頭看向沉絡。她的手腕被皇帝捏在指尖,傳來一陣緊的發(fā)疼的力道。
這個驚喜,本來是要宴后悄悄告訴他的,哪里知道梅小儀這么直剌剌的上前挑釁,江采衣自然當仁不讓,當即抽回去。喜事當堂宣布了也好,省的那些嬪妃們各懷鬼胎,沒個安分。
“……皇上?”江采衣輕輕的又喚了一聲,手腕實在是被他抓的疼了,忍不住使勁掙了掙。
下一秒身子輕起,就被他穩(wěn)穩(wěn)的抱在了雙臂間。沉絡一手摟在江采衣背后,一臂托著她的腿彎,緩緩走下了臺階,徑自往御輦走去。
他那樣安靜,那樣緩慢,手臂那樣穩(wěn),似乎是害怕一個微小的輕顫都會傷到她。江采衣乖巧的依偎在他懷里,臉頰貼著他月白中衣一側,手掌下是他心口難以察覺的起伏鼓動。
“皇上,”她輕輕一叫,他的手臂就更緊了一些,仿佛是護著一個輕薄的琉璃瓷胎,江采衣笑了一笑,便側頭枕在他肩上,不再說話。
兩人身側被朱紅長椽支起的青玉竹簾在飽含雪氣的風中碰撞,如冰珠雪玉濺落,清脆入耳。天空云層濃白,往深灰里聚了聚,然后零星飄下夾著冰珠的小小細雪。
周福全吃力的撐著長長的三十六竹骨綢傘跟在二人身后,大殿里頭的侍膳總管太監(jiān)見皇帝起身,趕忙喊了一聲“撤————”
聲音的調子拖得長長的,泛著安寧慵懶的意味?;实鄱茧x開了,這宴席自然就散了。眾位嬪妃侍女們不能越過皇帝去,只得齊齊跪在殿外恭送圣駕。
大紅宮柱和窗櫺縫隙透出暖紅的燭火,光影鋪在青石階上,滿目斜風細雪,濕潤冗長,石階柔潤的泛著青黑色的濕漉色澤。
大綢傘遮不住雪,就有小小的雪花沾在眼皮上,清清涼涼。江采衣看著皇帝碎光中弧線優(yōu)美的下頜,忽而就有些眼酸,眼前恍然模糊了一片清淡水光。
……想不到,你竟然這樣高興,這樣高興。
她在他的懷中,只有她能感到他手臂的細微顫抖,能感受到他異乎尋常的心跳,能感受到他頸側陡然升起的灼熱溫度。
世間有一種感覺,無法用言語形容……可我知道,這一刻,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愛你。
……
被捧鳳凰一樣捧回紫宸殿的龍床,江采衣滿面紅暈的靠在品紅大提花背墊上,仰頭看著床畔挽著紗幔,艷色逼人卻神色凌亂的皇帝陛下。
小心翼翼的側坐身旁,沉絡幾次舉起手想要碰一碰她的小腹,卻停在半空中,猶豫著不敢放下。
“他還很小,”江采衣眨了眨眼,握住他的手緩緩貼近肚腹,然后輕輕把他的掌心貼在了小腹處,一陣暖熱,“皇上,我也是昨天才剛剛知道。太醫(yī)說……長得很好,脈象又沉又穩(wěn)?!?/p>
太醫(yī)院老醫(yī)正是幾十年的杏林高手,這么早的孕息,一般的大夫是診不出來的。不過,江采衣這一胎脈象清晰穩(wěn)健,她又嗜酸,望聞問切一番,便毫不遲疑下了定論。
殿外,宮人見起了雪,忙忙的收了窗,攏了門。雪花堆了薄薄一層在窗櫺上,潤白晶瑩,細雪敲在明紙上,發(fā)出鹽粒般的沙響。不知道是哪個小宮女驚喜的叫了一聲,“快看!紅梅開了。”
殿內,一片靜謐。沉絡眉目間溫柔的不可思議,輕輕覆著那個小生命生長的地方。
父母對于兒女的深情因何而起?何時開始?恐怕沒有人能夠確切說得出來。這一種感覺難以描畫,骨血的魅力沿著指尖蜿蜒而上,滿滿充斥著胸腔。
少年登基的那一刻,君臨天下的那一刻,于沉絡而言,全部加起來也渺然如煙,此刻,沒有什么比得上掌下那一片溫熱的脈動。這小小的孩子,不僅是北周的皇嗣,不僅是承載了皇家寄托于期望的皇子,更是他的愛人和他最緊的牽系,一個具體的、實實在在的生命。
燈火星星,人聲杳杳。
殿外,冬日的寒梅掙開花托,綻開花瓣,怒放出一片烈艷的熱鬧盛景。殿內,燭火如水,新的生命在父母的欣喜和期盼交織中,慢慢生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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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晚,沒人睡得好覺。
第二天打早,宮里便是一派忙碌景象。太監(jiān)宮女們全部早早起身挽起袖子干活兒,把宮里積著的冰雪全部統(tǒng)統(tǒng)打理干凈。
凡是宸妃娘娘要走的道,必須日日撒鹽,再用熱水潑過幾遍,保證半塊冰也不會結才行。
皇帝親口下旨,不許宸妃再坐人抬的轎輦,免得轎夫腳滑跌跤,改用四輪銅軸馬車。
內務府總管特別體人意,知道皇帝陛下的意思,立馬舉一反三,將御花園里滑溜溜的鵝卵石、絆腳的尖銳景觀統(tǒng)統(tǒng)收起來。哪里的路崎嶇難行了?立刻大青石板夯實墊平!湖畔水邊,派人目不錯珠的盯牢!太高的樓闕,暫時封掉!老舊樓梯全部拆掉,換成銅鐵箍木結構!————有錢,任性!
撒在外頭的御醫(yī)也全部召回宮內,各式各樣的藥材食材流水一樣涌入太醫(yī)院和御膳房,太極宮特意辟了個偏殿,住著宮里最有經(jīng)驗的老嬤嬤們。
這陣勢擺下來,不用內務府通知,各宮小主早就嚇得人人自危,誰也不敢在宮里隨便亂逛:現(xiàn)在御花園、太液池都屬于高危場所,萬一不小心沖撞了宸妃、磕碰了龍種啥的,全家老小就別活了!于是,人人安生呆在西四所那片地方,互相串個門、抹個牌、聊個天,算打發(fā)日子。
立威是立威,治家是治家。江采衣并沒有搞得六宮噤若寒蟬的意思,宮里頭的日子本來就不好過,再弄得這么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,人不是要難受死了?
“本宮身體沒那么嬌弱,”召來了內務府總管,江采衣吩咐,“十月懷胎,日子還長,你們總這么繃著,哪里受得了?本宮不緊張,都被你弄的緊張了。以后宮里的日子該怎么過,還是怎么過,妹妹們愿意去哪個院就去哪個院,都別拘著?!?/p>
這才算是把六宮給解禁了出來。
只是,江采茗不在此例。她就是個宸妃心頭的釘子,江采衣什么時候看見她,什么時候不痛快。那宸妃娘娘不痛快了,肚子里的小皇子能痛快?
所以,茗昭儀您么,就待在雀閣里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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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個月臘八大婚,皇帝的采納禮和大征禮已經(jīng)行過,按說,江采衣這個時候是待嫁之身,應該住回江府,等待大婚后再迎入宮。
可惜皇帝究竟是舍不得,硬是下旨要把人留到臘月初一。江燁自然一聲也不敢吭,開了府門任皇家工匠來修葺府邸。
榖圭七寸,天子以聘女。
準皇后人雖在宮中,但待嫁的一應金銀器物,圭璋玉玩都不能少,早早的就全部運入了江府。
江采衣原先的閨房是重點修葺對象————涂朱結彩,蓋琉璃瓦,撐華棟雕梁,方顯皇家氣派。工匠們加班加點,將那座二進的小院兒直接改成了高達五層的純紅繡樓。
負責侍奉皇后和鳳輦送嫁的宮女嬤嬤也已經(jīng)全部到位,忙著打理準皇后的嫁衣鳳袍、妝奩頭飾等等。
江燁下肢不良于行,心口淤血未散,卻還要硬著頭皮應付朝中同僚一波接著一波的賀喜。每天門前車水馬龍,宴如流水,他實在身心俱疲,卻必須能強顏歡笑,不敢露出一點不耐。
這么熱熱鬧鬧的折騰,自然全府上下都看在眼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