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76 章 鳳翔(ㄧ)
立后這件事,既然皇帝主意已定,那便要即刻提上議程。不僅如此,其他事務(wù)也要一并著手來辦。
早膳之時,皇帝就順口問起來江采衣母家的事。
“朕聽說,你小時候在京城住過一段時間?”沉絡(luò)柔聲問著,把江采衣的臉蛋從枕頭里給轉(zhuǎn)出來。
大紅的梁柱被燭火熏出溫暖的金黃,燭火里摻著香料,醉軟了空氣,而那高高的雕花銀絲燭臺孤獨挺立著,大殿中彌漫著一種溫暖和煦的醉人氣息。
這丫頭最近越發(fā)的懶了,早晨叫起個床都能說十來聲甜膩膩的“我不”。霜降以后外面風(fēng)大,她又才剛病好,沉絡(luò)也就允許她多賴在床上一段時間。
今日有大朝,沉絡(luò)起身很早。窗戶外頭的天還是黑的,明月在上,流螢無光,太監(jiān)和宮女們提著的六角綾羅宮燈墜著雪白的長長穗子,等在紫宸殿門外,一直排到了外面抄手游廊。
龍泉窯青釉貫耳弦紋瓶里插著一兩支含苞待放的早梅花,花瓣上覆著秋霜,還有一兩支紅楓點綴,于柔柔無聲的晨曦里燃燒,灑下一地的紅。
江采衣還沒有完全清醒,軟軟的掛在沉絡(luò)手臂上,眼睛都沒有完全睜開。她睡得溫暖,臉頰一片撲了胭脂般的粉嫩,肩上還攏著狐毛出鋒的鵝絨被子,連回話都像在做夢,“嗯……大概住過幾年,我娘親去世后,就一家搬回旭陽去了?;噬显趺聪肫饋韱栠@個?”
沉絡(luò)理一理她的頭發(fā),“岳母葬在京城,你妹妹的棺槨不久后也要運來帝都,親生骨肉,合該葬在一處。欽天監(jiān)選了皇陵外的幾個地方,你挑一個好的出來,把她們遷進去?!?/p>
江采衣渾身一激靈,頓時清醒的睜大眼,很驚訝,“皇上……”
“驚訝什么?”沉絡(luò)眉眼含笑,側(cè)身坐在床畔,修長手指慢慢扣著襟口的盤扣,發(fā)是烏黑,衣是素色。
拔步床的朱紅描金藻井燈火中暗影畫幃簾,小龍金鏈子勾在他白凈的手腕上,那指尖的色澤玉色堆成,錦繡難書,一個動作就是一天一地的伶仃風(fēng)情,他轉(zhuǎn)頭替她蓋好被子,“你的母親和妹妹是正經(jīng)外戚,總要選個風(fēng)水好的地界下葬?!?/p>
旁邊周福全跪在地磚上給皇帝整理龍袍下擺,聽得真真的,一面聽一面感慨:瞧瞧,真是心尖兒的肉!江采衣還沒立后呢,皇帝就已經(jīng)叫上岳母了?后宮嬪妃幾十人,可沒有哪家夫人當(dāng)?shù)闷鸨菹伦鹂诔姓J的“岳母”二字。
現(xiàn)在,還選了皇陵圈外風(fēng)水最好的地界兒遷墳?;柿耆镱^翠秀母女自然是進不去的,可是能得到皇帝宗族的待遇,讓她們移到陵外風(fēng)水鼎盛的寶地,這也真真算是把人疼到骨子里去了!
愛是一鼎一鑊里朝朝暮暮的恩情,他要是宸妃,死都不足以為報吧?
沉絡(luò)擋住江采衣下床跪拜的勢頭,手臂淡淡攬在她腰上,提點一句,“茗昭儀現(xiàn)在宮里,朕不會過問。但她終究姓江,占著昭儀的名分,如果太快死在宮里,對你名聲不好?!?/p>
江采衣聽了這話有點不解,微微揚起頭看著沉絡(luò)。
“與其花時間懲治她,不如把精力放到大事上?!?/p>
江采衣問,“什么大事啊?”
皇帝陛下側(cè)頭,紅艷優(yōu)美的雙唇輕輕開合,突出兩個低柔清晰的字,“立后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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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采衣弄懂沉絡(luò)的意思了——現(xiàn)在是立后的當(dāng)口,如果爆出嬪妃暴斃的消息,那簡直就是給皇后的名聲抹黑。退一步說,即使阻止不了她立后,也是個很惡心人的晦氣事兒,所以這一個月,江采茗死不成。
要死,也等到立后完再死。
皇帝對于大婚一事,主意已定,早朝時分就提上朝堂。
皇帝立后,不打算用冊立,而要用迎立。
冊立,就是頒發(fā)圣旨,于宗廟前授予皇后金寶、金冊,授鳳印,給予新皇后中宮的地位,儀式比較簡單。
而迎立的規(guī)格則要高得多,不是頒發(fā)一張圣旨的事,是實實在在從宮外迎娶入宮。納彩、問名、納吉、納征、奉迎、合巹、慶賀、筵宴、祈福,每個環(huán)節(jié)都十分地隆重。
六禮俱全,十里紅妝,迎立的皇后,是真真正正的元配嫡妻。
雖然都是皇后,迎立的就是要比冊立的硬生生多出一份尊貴來。
立后的事一提出來,立刻就有不長眼的御史開口反對。此御史姓宋,名克儉,克勤克儉的一位鐵骨頭御史言官,反對的無比激烈。
宋克儉倒不是有其他心眼兒,就是個性直,脾氣耿,拿忠言直諫的前輩們當(dāng)范本,認為帝王無家事,君主善納諫,應(yīng)該好好聽聽他的道理!
朝堂上的老油條們都早早摸清了方向,知道皇帝嘴上說把立后的事拿出來商議,其實壓根就不是商議,而是放個口子讓大家全票通過,好給宸妃娘娘的身份更添一些貴重罷了??此泼裰?、實則專制。
也就宋克儉這個看不清形勢的愣頭青和皇帝對著干。
世家們當(dāng)然想要反對,可是獵場上皇帝那一頓板子打下來,慕容尚河現(xiàn)在還在府邸里頭躺著呢!缺了打頭陣的,其他人才不要做出頭鳥去惹得皇帝不快。
江燁的身體倒是恢復(fù)了些許,勉強能參加大朝會??墒墙瓱钍清峰挠H爹,不管他此刻真正的想法是什么,他都沒有那個資格和立場出來阻攔!
所以整個朝堂上,就剩下宋克儉領(lǐng)著幾個初出茅廬的小御史,挺著腰桿侃侃而談,“皇上!臣以為,宸妃不適合為后!”
沉絡(luò)鳳眼連往下掃一眼都沒有,一個五品小御史,皇帝和他說話都掉價。
三省六部都噤聲了,就剩幾個反對派在嘰嘰喳喳,很是刺耳。這些御史沒有背景、沒有立場,自認為自己是清流,握天下正義,處處都是他們的道理。萬一哪天被皇帝砍了腦袋,還覺得自己青史留名了。
這種人特別不怕死,宋克儉就是其中一位,舍得一身剮,聲色俱厲,“陛下貴不可言,應(yīng)該選擇顯赫高門的貴女為后!宸妃出身江府,身份不高,焉能匹配陛下!”
馬上就有禮部侍郎頂回來,“原來在宋大人眼里,出身江府也不算顯赫么?滿朝文武,只有官階高低,大家都是為朝廷盡忠之人,并無顯赫與否之分。娶妻娶德,皇后之尊,只要婦德能服天下人即可。一旦立后,皇后母家自然就是承恩公府,難道在宋大人眼里,皇上的外戚之家還比不上哪家高門府邸?”
宋克儉冷哼,“立后立德,自當(dāng)如此??上В峰锬锶绾我缘路煜??宸妃入宮才半年有余,沒有子息,嬪妃卻已經(jīng)死了兩位(葉容華和徐寶林)!她上于國無功,下治家不利!無功無利、出身寒門,如何做皇后!”
么言容工,德字始終是排在首要的那一號。無論后宮的實際情況是怎樣,為帝王的千秋圣名計,皇后的名聲一定要賢德賢德再賢德!
“如此無德之人竟然妄想問鼎后位,簡直就是妲己,褒姒之流!禍害帝王聲明,毀陛下一世英名!”宋克儉越說越激動,甚至轉(zhuǎn)頭看向上司左都御史,“都御史大人,您說呢?”
左都御史總管御史言官,宋克儉這是擺明讓上司給自己撐腰。
左都御史倒也想發(fā)個言支持一下宋克儉,可惜,他的兒子外放涂州做官,正處在提拔與否的關(guān)鍵時刻。這個時候跟皇帝過不去,就是和自己兒子的前途過不去。
自己年紀大了,可以不拿自己的仕途當(dāng)回事兒,可兒子的仕途卻不能不顧忌。所以左都御史整個人像一只鋸了嘴的葫蘆,杵在朝臣中間當(dāng)花瓶,一句反對的話都不敢說。
眼看著宋克儉洋洋灑灑的噴,沉絡(luò)一點也沒有任何怒意,嫵媚的雪白眼皮微微一抬,似笑非笑,“愛卿的意思是,娶個女人回來,朕就變成夏桀、殷紂王之流了?”
這話把全朝驚了個大冷汗,有聞風(fēng)不對的已經(jīng)跪下了。
宋克儉自然也心驚膽戰(zhàn),但是冒死進諫的正義感還是超過了觸怒帝王的膽怯,他雙目圓睜,據(jù)理力爭,“皇后首重婦德,而六宮為皇上開枝散葉更是本分!臣聽聞,宸妃入宮半年以來,寵擅專房,禍害的其他六宮雨露不沾!如此無淑無德,寵擅專房,打壓六宮,驕奢善妒的人焉能登上我北周后位,還望陛下三思!”
“……你聽聞?”皇帝口吻冷淡,手指和手指搭在一起,尾音微微的揚起半個梢,那種氣勢立刻讓全朝的官員替宋克儉捏了一把冷汗,“你說說,你打哪里聽聞來的?”
還沒等宋克儉張嘴,沉默許久的吏部尚書閆子航側(cè)身出列,打擂臺一樣的站在了宋克儉對面兒——按理說,立后這種事和吏部沒有關(guān)系,但閆子航是簡在帝心的重臣,人人都知道他前途無量,假以時日,必將成為皇帝的心腹右臂。
蘇傾容不在的情況下,閆子航就是丞相的代言人,他說話的分量僅次于蘇傾容的分量。閆子航絕對不可能干看著一個小御史槍桿子一樣的四處放炮,毀壞宸妃的名聲!
……我不說話,你就當(dāng)我死的不成?一個小小的御史就想在朝中長勢,是打算把朝廷變成他們言官一家的朝廷?
與宋克儉不同,閆子航對皇帝遞來的話梢可謂心有靈犀,“宋大人,在彈劾宸妃娘娘之前,先把皇上的話給回了!你聽聞宸妃娘娘‘無淑無德,寵擅專房,打壓六宮,驕奢善妒’,請問你一個四品的御史,從未見過宸妃娘娘,更未見過六宮嬪妃,這話的根據(jù)在哪!你怎么知道宸妃娘娘寵擅專房,又怎么知道六宮雨露不沾?”
不等回嘴,閆子航神色凌厲,毫不留情把話摔回宋克儉臉上,“你如果是從旮旯小道聽來這話,就是信口雌黃、污蔑后宮!如果你是從正經(jīng)管道聽來的,那么不妨坦蕩上書,說說都是誰在宋大人你耳邊討論皇帝家事!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