它一頭銀色的長長發(fā)絲,拖曳在腰下,直直沒入水中,碧水下瀲滟蜿蜒的銀絲水草一般悠悠蕩蕩,有幾根順著它的耳畔墜下來,掉落在她的臉上,柔軟而清涼。
它半個身子浸在湖里,只伸上來了一個半身,它的手里拿著菱角一樣的東西,將它敲碎擠出汁液,倒入她的嘴里。
剎那間一種昏黃的溫暖悄悄襲上翠秀的心頭,整個人舒然輕飄,仿佛浸沐在熱水里。,舒服的幾乎不知自己身處何鄉(xiāng),眼前人又是誰,翠秀的心像在黑暗里彷徨無計的飛蛾,終于找到一點燈光。
“好點了嗎?”
它開口問,高興的彎起了眼睛,仿佛夜盡天明的琉璃火,那般純凈那般清澈。
翠秀被嚇了一跳,鎮(zhèn)定了好久,才在那樣一雙明凈的眼神下鎮(zhèn)定下來。
“謝謝……”她嘶啞張口,動了動身體,發(fā)現(xiàn)傷口疼痛似乎好了大半,便坐起身來。
定睛看去,湖水清澈,它的身體一覽無余。
它難辨男女,胸口平坦,秀美的臉蛋,雪白的肌膚,而腰部以下浸在湖水中,卻是一尾流光溢彩的魚尾,尾鰭仿佛薄紗一樣左右搖擺。
“你、你……你是魚神么?”
翠秀結(jié)結(jié)巴巴的問。
它彎起大大的眼睛搖頭,尾巴拍起巨大水花?!澳愕哪_受傷了,伸給我?!?/p>
它一手拿著一捆水草,將翠秀帶著血皮的腳底拽過來,脫下她的鞋,綁上一圈一圈的水草。
傷口接觸到柔軟海草,滲血的傷口立即止血。
它的手很溫柔,很仔細,翠秀看著它,那一身肌膚素猶積雪,再加上融化銀絲般的長發(fā),就如同一個小小的神祗。
它的面容看起來好小,像個七八歲的孩子,翠秀從它手中掙脫出來,掙扎著跪地磕頭,“多謝魚神相救,民婦定當做牛做馬報答魚神?!?/p>
小魚神歪頭看了她一會兒,張開嘴一笑,露出一排糯米一樣潔白嬌俏的牙齒,“姑娘,我一直在找一個人,叫蘇傾容,姑娘你聽過么?”
翠秀張了張嘴,印象中似乎聽誰說過帝都那位攝政的蘇丞相名字中有個“容”字,但究竟是不是這個人,并不是她這么一個山野民婦能知道的。
小魚神眼睛閃閃發(fā)亮,拉著她的衣擺抬頭,“你見過這個人嗎?他長得很美很美的,叫蘇傾容,蘇──傾──容──”
“帝都的蘇丞相似乎名字里有個容字,但民婦從未見過他?!?/p>
小魚神又搖了搖尾巴,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東西閃動,“唔……”它失望的低了低頭,然后振奮的重新笑開,一手伸出,指向不遠處的一處草灘,“姑娘,刨開那層雪,下面有許多蘑菇。”
然后它一個彎身,高高躍起水面,在半空畫了一個彩虹般零落的水珠,然后重重深入水面,再也不見蹤影。
“大仙、大仙……”
翠秀焦急的站在水邊,就見到那抹銀光漸漸低沈,余留那一絲長長銀光,在漆黑的深淵底沉沒。
*********
“你說,這是你掏光了松鼠窩得來的?”
寒雪透過紙糊的窗櫺飄進來,翠秀一面為宋依顏糊窗戶,聽到她飄渺不食人間煙火的聲音從背后傳來。
“是、是,小姐快嘗嘗……”
翠秀連忙笑道,哪知宋依顏的臉色驟然沈下,冷冰冰的看著她。
宋依顏將她好容易熬出的草菇榛子粥一把推開,熱乎乎的氣息讓翠秀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,而宋依顏卻毫無碰觸之意,“那些小生命何等可憐,你掏光了它們的窩,它們冬天吃什么?豈不是要餓死?”
“可是、可是……我都已經(jīng)掏來了……”
翠秀羞得滿臉通紅,急忙辯解。她想不明白宋依顏的邏輯,難道人命不比那些松鼠重要?
“端下去,我不吃!”
“小姐……”
宋依顏猛地站起身,卻氣息嚶嚶的跌坐回床上,一只手捂著唇口輕輕咳嗽,姿態(tài)仿佛空谷幽蘭,“拿走!我就是餓死,也不吃這等缺德手段收來的食物!我一想到那些可愛的小生靈們連點吃的都沒有,只能餓死在大雪里就心痛,怎么可能咽得下去?”
“可是小姐,糙米粥你不喝,榛子粥你也不喝,就沒有別的吃食了……”
翠秀難堪的絞緊粗紅的手指,強忍住眼眶的淚,那榛子上沾著她一滴一滴的血,得來如此艱難,她差點連命都交代過去,才勉強得了這么一碗……
這樣的世道,要從哪里再去搜羅食物?
可是宋依顏并不回應她,只是縮腳上床,將被子蒙蓋在頭頂,并不再理她。
翠秀只得捧著榛子粥低頭回到廚房,自己也舍不得喝,邊留在灶臺邊等著韓燁回來留給他。
*****
“不好,宋小姐餓暈過去了!”
韓燁今日又帶著傷病殘將從城頭回來,一院子里擠滿了哀叫聲,翠秀和幾個大娘為他們搭起檔雪的油氈子,韓燁連飯都顧不上吃,指揮鎮(zhèn)子里唯一懂點醫(yī)術的老秀才為傷病們診治。
就在這時,宋依顏的屋子里傳來驚叫。
為她送梳洗熱水的大娘盆子摔了一地,慌慌忙忙奔出來大喊。
翠秀心口一提,連忙松開手里的活計,就看到韓燁清俊的臉上青黑一片,幾個宋明義太守以前的手下也紛紛關心的圍向宋依顏的房間。
“爹爹……爹爹……”
宋依顏蜷在單薄的冬被里,昏迷中還在叫宋太守的名字,她柔美的紅唇弱弱翕動,韓燁坐在床邊,登時面上染上一層薄怒。
“翠秀!宋小姐的爹爹是沐陽宋太守!他殉城而死,是我北周的英雄!我不是吩咐你照顧好宋小姐么?你怎么竟然將她餓到昏過去!”
韓燁冷冷的看著妻子,黑眸陰森,翠秀生生打了一個冷戰(zhàn)。
“夫君,家里的米我都煮了粥,可小姐她吃不習慣……”
“小姐是太守大人的掌上明珠,自然是吃不習慣,你怎么不將東西弄的精細些?”韓燁冷嗤,起身撥開翠秀向廚房走。
“夫君……夫君……”
翠秀一路喊,一路跟著他大步流星的來到廚房。
韓燁掀開籠屜,看到了那一碗芳香撲鼻的草菇榛子粥,淡淡看了翠秀一眼。
她委屈的喉嚨發(fā)干,連忙解釋到,“夫君,這粥我原本就是為小姐熬的,可她不喝……”
“是么?”
韓燁淡淡一笑,并不相信。
熱了粥,韓燁直接端去了宋依顏的房間,幾個人從背后扶著宋依顏,食物的香氣傳來,宋依顏嚶嚀一聲,微微張開眼,入目的是韓燁包含關切的黑眸。
他修長的手指端著一方破爛瓷勺,卻細心吹涼細粥,送去她唇邊。
“謝謝韓大哥?!?/p>
宋依顏美眸含淚,靠在大娘懷里,將那瓷勺抿入口中,蒼白臉色終于略略紅潤。
窗外雪意湛湛,此刻無限靜謐。
“韓大哥,”韓燁喂完了粥正待起身,宋依顏一雙雪白柔荑輕輕拉住他的袖口,一雙凄婉的美眸清澈如同秋水,“韓大哥,依顏昏倒這件事,相信翠秀姐姐不是故意的。許是……許是姐姐她要照顧的人太多,絕對沒有苛待我的意思,請韓大哥千萬不要責怪翠秀姐姐?!?/p>
韓燁笑著點點頭,“宋小姐好好歇息?!?/p>
大娘在背后笑道,“宋太守殉城而去,沒想到千金竟是這樣一位心地善良、善解人意的姑娘。”
宋依顏羞紅了小臉,對著韓燁的背影謝了又謝。
雪輕輕下在青石臺階上,裂紋里面凍了一層滑溜的冰。
韓燁將空空如也的粥碗重重放在灶臺上,黑眸幽冷如冰看著低垂腦袋坐在爐邊燒火的妻子,“這就是你說的小姐吃不習慣?可她分明吃的干干凈凈!”
“夫君……”
“不必解釋!”韓燁淡淡擺手,打斷翠秀,“那小姐是宋太守唯一的遺孤血脈,你疏于照顧也就罷了,怎么竟還要污蔑她嬌生慣養(yǎng)?”
翠秀向來嘴笨,手指絞著破爛的衣角,祈求的看著韓燁。
韓燁失望的搖搖頭,“罷了,把碗洗了,再去服侍爹娘歇息罷,日后,別在這樣苛待宋小姐。”
說罷他轉(zhuǎn)身出門,廚房的木扉砰地一聲猛然摔上,他的憤怒,她聽得明白。
她粗糙的手捧起那干干凈凈的粥碗,浸入冬日寒冷的水。
這水怎么那樣涼,鍋沿又黑又冰,門外的大雪湊過木扉縫隙吹起她裙角的補丁。
這冬日怎么這樣冷。
她的手指在碗沿磨搓,那冰冷從指尖攀沿而上,將她的心頭染成一片雪白。
冷,真的好冷。
她仿佛孤身一人,站在劈頭蓋臉的蒼茫野雪地里,頭一次感到夫君那溫暖的臂膀,那樣遙不可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