許多火燒朝夕閣當(dāng)日理不清的模糊思緒,猛然間仿佛鮮艷的色彩一般呼嘯著涌入腦海,她幾乎一下子就緊緊盯住了瓔珞……一切,怎么會那么巧!
火燒朝夕閣那日,煽動秋菱她們一起放風(fēng)箏的是瓔珞;
風(fēng)箏在天空被纏住,掉下來,掉在朝夕閣的房頂上,而那個搗亂的風(fēng)箏,似乎是瓔珞的;
取風(fēng)箏的時候,秋菱要找個太監(jiān)去取,也是被瓔珞阻止,最后不得不自己爬上去……
她向來不怎么防范自己宮里的宮人,而瓔珞……因為和秋菱一樣,都是小姑娘,總是能勾起她對玉兒的柔軟思念,所以她從來都不曾嚴(yán)加看管過,希望她們都能快樂肆意的生活。
那么,朝夕閣上被掰彎的避雷針、提前放好的桂花頭油……很可能是出于瓔珞,這個小姑娘的手筆!
江采衣的反應(yīng)絕對夠快,可是她快不過早有逃跑準(zhǔn)備的瓔珞。
那小姑娘狡黠的微微一笑,瞬間就閃出了江采衣手指觸及的范圍之外,急急一福,:
“娘娘,畫蘭公子雖然病情危急,可是奴婢也不能淋著娘娘啊!娘娘稍待,奴婢去取了雨具就回來!”
下一瞬,瓔珞扭頭就跑,迅速消失在了巨大的芭蕉掩映中。
江采衣伸出的手緩緩收回,指甲將掌心捏的刺冷發(fā)痛。
瓔珞那樣的速度,絕對不是一個普通宮女能有的,她一定身懷武功。
江采衣已經(jīng)可以肯定,這個瓔珞,絕對絕對,是葉子衿放在自己身側(cè)的一顆釘子!
江采衣嘴里發(fā)苦,她心里終究還是微微一疼。
釘子就釘子罷,嬪妃爭寵打壓本就是不擇手段的,可是為什么……要利用她對自己妹妹的思念呢?
為什么要利用那么小的姑娘,那么本應(yīng)該純潔而快樂的女孩子呢?
暴雨傾瀉而下,如無數(shù)的鞭聲嘩嘩捶打著大地,連瓦礫飛檐上的銅鈴,都發(fā)搖晃著出惶亂的悲鳴般的聲音。
現(xiàn)在,沒有時間容她去想這些事情。
瓔珞的目的,是引她來這片地方,來這個涼亭。
那么她沒有理由繼續(xù)停在這里,落人陷阱。
所以,江采衣扭頭,追著瓔珞離去的方向奔跑!
離開!
離開!
離開這片區(qū)域,離開這個涼亭!
她知道明確的方向,即使大雨簌簌潑水般絆住了她的裙裾,迷蒙了眼前的視線,江采衣也知道,自己必須迅速離開御花園,趕去人多的地方!
她的判斷很正確,動作也很快。
只是,不夠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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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繪箏,雨下的這么大,咱們也沒看到江采衣的影子啊!”
樓清月打著傘,皺起了秀麗的眉頭,扭頭問妹妹,“你不是說,讓我來引她去涼亭么?”見不到人,還引什么引?。?/p>
繪箏在傘下柔柔抬起袖口,將濕潤的鬢發(fā)捋了捋,突然淡淡一笑,“姐姐,你今天好漂亮呢?!?/p>
然后,她挪著步子走近樓清月,扔掉了雨傘,從袖口抽出一樣?xùn)|西,把玩在手指中。
與此同時,跟著兩人的太監(jiān)也扔掉了雨傘,將衣袖卷起來。
莫名的恐懼感在濕潤的空氣和瓢潑雨水中蔓延,樓清月驚慌失措的到退了一步,看到妹妹笑吟吟的款步上前,“妹妹……你,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?江采衣……江采衣呢?”
繪箏搖搖頭,指了指御花園,“江采衣就在御花園里,離你不遠(yuǎn)。姐姐你別擔(dān)心,在你死之前,時間肯定不夠她跑出去。”
……你死之前?
樓清月只覺得眼前一黑,不可思議的瞪大雙眼看向繪箏。
還沒等她開口,健壯的太監(jiān)已經(jīng)繞到了她的背后,毫不留情的掏出一塊布巾捂住了她的口鼻!
空氣合著雨聲,刷刷如箭,擊打在地面,似乎能擊穿結(jié)實的芭蕉葉子,將一片茂盛綠意刺出千瘡百孔。
樓清月很快就沒氣了,她的瞳孔呈現(xiàn)出一種陰綠的黑,分明而駭人,死死盯著悠然站在她身前的妹妹。
她們是同胞姊妹,是一母所生,從小牽手嬉笑,一同洗澡一同繡花的姊妹,是一個被窩里滾來蹭去的并蒂花,她防備過所有人,唯獨(dú)沒有防備過自己的胞妹。
隱隱約約失去意識中,她聽到了繪箏清冽而張揚(yáng)的聲音,夾雜著不容錯辯的惡意和猙獰,
“樓清月啊樓清月!呵呵,你真的以為葉容華小主告訴你的計謀是真的?哪里可能呢?
那個畫蘭公子……誰也沒本事把他強(qiáng)綁出蘭芳苑,誰也沒本事從內(nèi)務(wù)府弄來鑰匙打開他的貞鎖,誰也沒本事按著他的頭灌下淫藥,所以從一開始,告訴你的那個計謀就是假的。真的計劃是……讓你因為畫蘭而惹怒江采衣,以你為犧牲品,名正言順將江采衣逼上絕路!”
樓清月的傘早就已經(jīng)掉落在地,冰涼雨水從肌理滲入心脈,仿佛一片薄薄的利刃將心割裂成碎。她聽到繪箏頓了頓,喘口氣,嗤的噴笑出聲,
“姐姐啊姐姐,明明是同一父母所生,憑什么你就比我長得漂亮,從小更得父母歡心呢?你明明蠢笨狹隘,咱們倆一同入宮,憑什么你就上得龍榻,而我卻連皇上的面都沒見過呢?
……這么多年,你在承歡得意時,可曾想過在皇上面前拉我一把,可曾思謀過如何將我也送上青云么?”
繪箏哈哈一笑,拍了拍手掌,注視著樓清月紫漲的臉,發(fā)出尖細(xì)而銳利的笑,“不過現(xiàn)在好了,你去死,爹爹隨后也會立下大功,到時候……享受這些功勞的,只會有我一個人而已。終于有一日,我也可以平步青云了啊……”
樓清月在繪箏夾雜著怪笑的絮叨中漸漸停止掙扎,瞪著烏黑眼珠,手臂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垂落,不再呼吸。
繪箏上前,一把抓下樓清月的衣袖,在她的胳膊上抓出幾道指甲的紅痕,然后掏出懷里的瓶子,灑下一抹蔻丹的干屑。
然后,她又在樓清月蒼白的脖子、手臂、衣衫上迅速抹了一點(diǎn)點(diǎn)海棠香。
最后,她將手里一根長長的,流艷光滑璀璨的物事尖端對準(zhǔn)樓清月的脖子,毫不猶豫推入,頓時,雪白脖頸鮮血噴涌。
做完了這些,繪箏拍了拍手,對鉗制著樓清月尸體的小太監(jiān)擺擺手,
“扔吧。扔掉后,馬上從太液池潛回小主宮里,不要留下任何蹤跡。”
繪箏對太監(jiān)淡淡下令。然后自己轉(zhuǎn)身,跳下大雨中的太液池,順著暗流游走,離開了這篇散發(fā)著雨水濕氣和血腥味道的御花園,再也沒有看姐姐的尸身一眼。
******
大雨拖得裙擺分外濕重,讓步子難以邁開,更危險的是,大雨和雷聲掩蓋了一切聲音和視線。
眼前,是一片接天連地的水蓮,十米之外不能視物。
無論發(fā)生什么,無論怎么呼救,誰也聽不見,誰也看不見。
江采衣已經(jīng)盡力了,咬牙跑了這么久,卻連太液池畔芭蕉園的范圍都沒能出去,大水順著石徑江河一樣漫過,分成幾束流去。
風(fēng)攜著雨水推阻著她的身體,耳邊,只有雨水打在樹葉上密集到無法分辨的清晰聲響。
就在這樣的雨聲中,她驟然就聽到身側(cè)綠葉叢中一聲悶響。
那種聲音很悶,在大雨中很容易被忽略,仿佛是什么肉塊被扔在地上的聲響,粘滯而窒悶,卻讓人心頭仿佛被針扎一般銳利而劇烈的惶然。
聽在耳中,江采衣停下奔跑的腳步,緩緩的垂下了手臂,嘆了一口氣。
遲了。
肯定遲了。
不要問為什么,直覺。
那聲音傳入耳中的時候,某種敏銳的直覺竄上大腦,江采衣在大雨中緩緩轉(zhuǎn)頭,冷冷的瞪視著身側(cè)被雨絲洗刷的光亮翠綠的巨大芭蕉頁。
芭蕉葉下,混著泥水的雨水蜿蜒流下,夾雜著黃色的泥土,然后,泥土中混合著鮮紅的血線。
仿佛一把艷紅色的絲線被人從上游么灑而下,分成成千上萬縷,從巨大蕉葉遮掩下奔涌而出,染紅了奔流的雨水,染紅了江采衣的繡鞋和裙裾。
除了血絲,還有漆黑的發(fā)絲散開,被水沖的在葉底一搖一擺,然后散出幾縷,混著血絲漂浮在冰冷的雨水中。
孤零零的姑娘站在原地,抬起睫毛,遠(yuǎn)遠(yuǎn)看向天際被天青色水霧迷蒙成丹紅色的宮墻,被洗刷的似在灼然盛放的巨大花朵。
不用撥開樹葉,她幾乎已經(jīng)可以肯定死在芭蕉葉下的人是誰。
不用猜,她也知道兇手是誰,想干什么。
不用等,她也知道一定很快會有人出現(xiàn),來將她活抓在現(xiàn)場。
雨聲不再單一,幾乎是在同時,江采衣就聽到了刀戟相互碰撞和整齊劃一的腳步踏在雨地上的響動。
前方的雨霧中肥大翠綠的葉子被剝開,一隊侍衛(wèi)帶著雨具和一行太監(jiān)宮人,出現(xiàn)在江采衣面前。
侍衛(wèi)長看到江采衣,眼帶驚喜,趕上前幾步,“衣妃娘娘恕罪,屬下來遲,讓大雨淋了鑾駕!方才娘娘的侍女趕來說娘娘您在御花園,讓屬下趕來給娘娘送雨具,護(hù)娘娘回殿……”
話語未竟,侍衛(wèi)長籍單膝跪下的姿勢看到了一地橫流,混著血水的雨,登時嗔目結(jié)舌,訝然抬頭,看向江采衣被大雨澆濕的面容。
江采衣緩緩的閉上了眼睛,不花任何氣力辯駁,只覺得冷雨凄凄,似乎要將身上每一絲熱氣都帶走,將她變成雨中的一尊沒有溫度的石像。
侍衛(wèi)長側(cè)頭一揚(yáng),幾個侍衛(wèi)立刻心領(lǐng)神會,去撥開芭蕉葉,拖出了下面已經(jīng)咽氣,瞪著烏黑眼珠,披頭散發(fā)臉色青白的女子。
……樓清月。
她的雙眸瞪著天,衣衫散亂,汩汩冒出的血液猶自鮮艷,混著烏黑的發(fā)絲將周身的綠色染得幽涼恐怖。
她的胳膊上有著指甲抓撓留下的,鮮艷的刮痕,碎裂的蔻丹還沒有完全沖走,在皮膚上留著小小的碎屑────那種蔻丹,名喚姚黃艷,和江采衣自己指甲上的,正好相符。
還未冷透的尸身上,散著淡淡的,不易察覺的海棠香氣────江采衣不愛熏香,這一點(diǎn)香味,是她在君王的懷抱中蹭到的。
最后,樓清月的脖子上,插著一根鳳凰發(fā)簪。發(fā)簪上嵌著的祖母綠寶石十分罕見,水色流轉(zhuǎn),綠意悠悠,是難得一見的珍品,簪頭是鳳凰形狀。
那根發(fā)簪,深深扎入樓清月的脖頸,扎的極深,幾乎將她的脖子扎個對穿,汩汩的冒著血,正是樓清月渾身上下唯一的致命傷口。
那根發(fā)簪,正是當(dāng)初火燒朝夕閣時,秋菱和嘉寧發(fā)現(xiàn)遺失不見的那一只。
那根發(fā)簪,是沈絡(luò)賜給她的,闔宮上下,獨(dú)一無二的鳳凰發(fā)簪。君王寄期望于她,所以除了她,其他的嬪妃無一人再擁有這寓意深刻的飾物。
這是獨(dú)一無二,只屬于江采衣的東西。
────此物一出,江采衣再無任何辯駁的可能。
高位嬪妃在受到低位嬪妃頂撞、不敬時,的確可以處置低位嬪妃,但是,必須事先申請圣意。
即便處罰,也不能要命。而對于官宦的人家出身的嬪妃,除了皇帝,其他人只能罰,而不可以私殺。
私殺……就是皇后也無權(quán)。
否則,……輕則廢除,重則,償命。
樓清月的尸體被拖出來,曝露在凄風(fēng)冷雨中,江采衣恍然站在一旁,而侍衛(wèi)長和其他人則面面相覷,不知所措。
備注:樓清月,繪箏,瓔珞等等這些人,大家如果忘了可以去回頭翻翻────天街(上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