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6章
沐青霜本擔(dān)心皇后陛下有所算計，從踏進內(nèi)城宮門起就非常警惕。
不過被領(lǐng)進中宮后，皇后只字未提她與趙旻的過節(jié)，命人將昨日太醫(yī)院短缺的那兩味藥材取來給了她，又讓人奉茶與她閑話起家常來，這叫她非常摸不著頭腦。
中宮正殿內(nèi)四下擺著賞香用的琉璃盞，馥郁清甜的線香青煙氤氳升騰。
主座上笑意雍容的皇后陛下與沐青霜閑話家常已近一炷香，這讓沐青霜煩躁得直想撓頭。
無論在公在私，她與皇后都沒有“閑話家?！钡那疤?，事出反常必有妖。
茶她是沒敢真喝的，每次端起來只不過做做樣子，都沒讓茶水沾唇。好在多是皇后陛下在柔聲絮叨，她只需偶爾應(yīng)聲幾句，倒也不至于口干舌燥。
其實沐青霜平素也愿與人七嘴八舌說些瑣碎閑事，可是皇后陛下的話題實在讓她提不起興致，總想走神。
對方畢竟是皇后陛下，人家沒有讓她離開的意思，她便是不想聽也只能老實坐著，真是難受極了。
“……本宮問過了，太醫(yī)院給你開的方子是調(diào)養(yǎng)為主，想來你喝不了幾帖就要不耐煩，這可不行的?！?/p>
“有勞皇后陛下費心關(guān)愛，我……我一定遵醫(yī)囑，王太醫(yī)讓喝多久就喝多久?！便迩嗨獡沃嫔虾弦说奈⑿?，臉都快僵了。
“說得好聽，本宮才不信你。怕是一忙起來就把方子丟天邊兒去了，”皇后笑意親和地調(diào)侃著，與天底下大多數(shù)長者面對小輩時的態(tài)度相去不遠，“你們這個年紀啊，對自個兒的身子骨總不肯上心。若一直這般輕忽，等再過幾年那可有你受的！”
沐青霜真想匍匐在地大聲喊冤。
王太醫(yī)診脈后只說她是水土不服，怎么到了皇后陛下口中，仿佛她已嚴重到不按醫(yī)囑服藥就要升天的地步了。
皇后搖了搖頭，輕嘆一聲，接著道：“絮兒也是你這般，平素有什么小病小痛就一味忍著，你瞧瞧她如今成什么模樣了？”
嗯？趙絮怎么了？瞧著生龍活虎?。°迩嗨Ａ苏Ｑ?，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：“汾陽公主瞧著一向康泰，竟是玉體有恙嗎？”
雖她十分希望皇后陛下盡快結(jié)束話題放她離去，但到底趙絮對她有提攜之恩，這時候她若問都不問一句，那也太沒人性了。
“她康泰什么呀？”說到趙絮，皇后眼中忍不住浮起淡淡輕惱，語氣也顯而易見地比方才兇了些，“成親這么多年，眼見著都快三十的人了，連個孩子都不生，像什么話！”
沐青霜清了清嗓子，笑得尷尬：“從前時局不好，公主殿下那么忙，大約只是一時沒顧上……吧？”
雖說趙絮成親已有好些年，可早些年她是軍、政事務(wù)都要管，偶爾戰(zhàn)勢緊急時還得親自躍馬上陣，哪有功夫生孩子？
新朝建制后她是唯一一位協(xié)理國政的殿下，也不是個清閑人，一時三刻沒顧得上生孩子的事本在情理之中。
況且趙絮與駙馬蘇放看起來感情甚篤，夫婦二人對孩子的事似乎都沒怎么著急，沐青霜實在不懂哪里就“不像話”了。
“她要是再喝那避子湯，等到她顧得上的時候，身子都給拖壞了，怕她想生也沒得生！”皇后對這件事似乎真的耿耿于懷，竟愈發(fā)沒好氣了，“生兒育女是老天賦予女子的職責(zé)，一個女子若連孩子都沒生過，那不是白到世間走一遭？還配被稱為女子嗎？不怕你笑話，就為這事，本宮在皇帝陛下與列祖列宗面前，都羞愧到不敢抬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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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中原，無論前朝還是如今大周，民風(fēng)上大體默認“越是高門大戶越該是‘夫婦共治’”。
畢竟一男一女通過婚姻成為一體后，就意味著要共擔(dān)生死、同負榮辱。夫婦共掌權(quán)力，共同定奪決策自家麾下所有事務(wù)，如此一來，無論最終自家是顯赫還是敗落，都是夫婦二人齊心推動的結(jié)果，誰也怨不著誰，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公平。
早些年，“夫婦共治”這規(guī)矩只針對帝后與皇家宗室，但有不少顯赫的勛貴世家，甚至無爵無封的高門大戶也都爭相效仿，久之也就成了中原人心中約定俗成的規(guī)矩。
不過規(guī)矩總是死的，人是活的。
世間一樣米養(yǎng)百樣人，有些人性子剛強、能力也足擔(dān)一家主位，與伴侶共掌家中大權(quán)自然不在話下；可有些人生性恬淡柔善，或者能力有所欠缺，對執(zhí)掌權(quán)力所需面對的一切應(yīng)付不來，便退守后宅，更甚者就直接依附于伴侶的蔭庇，甘愿成為被嬌養(yǎng)的“貴人”。
身為大周開國首任皇后陛下，武德帝的皇后姜涵從三十年前成為朔南王妃起，就選擇了后一條路。
單就這件事來說，沐青霜幷不覺得皇后陛下的選擇有錯。
就像之前敬慧儀揉著淚眼問“你道我們打了這么多年，那么多人前赴后繼，是為了什么”，能是為了什么？
為了收復(fù)故國河山，讓被異族視為草芥欺壓、踐踏的國人能重新回到安穩(wěn)紅塵，讓大家能在不違背公序良俗的前提下，按各自心意去選擇要活成什么模樣。
這個“大家”，既包括了平凡的蕓蕓眾生，也該包括貴不可言的皇后陛下。
沐青霜打從心底沒覺皇后陛下選擇依附夫婿是錯的，但皇后陛下言之鑿鑿評價趙絮“身為女子，年近三十還沒有生子，便是活得無能”，甚至連累她“在皇帝陛下和列祖列祖面前都不敢抬頭”，這讓沐青霜深深唏噓且遺憾。
她自己選擇了那條路，便覺天下間所有女子都該走那條路才是對的。
沐青霜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主座上那個衣著典雅華貴、氣質(zhì)雍容端莊的皇后陛下。
這位皇后陛下如今四十有余，經(jīng)歷了國土淪喪，見過大廈傾頹，也見證了江右各州萬眾一心、臥薪嘗膽二十幾年，最終將士浴血、民眾執(zhí)戈，反渡瀅江、收復(fù)故土建立新朝。
可這些壯烈崢嶸仿佛絲毫沒有打擾她單純卻空泛的靜好浮生。
對她來說，她所尊享的一切都是夫婿給予，她生命里最重要的內(nèi)核便是她的夫婿，所以她在這世間最大的功業(yè)，便是為夫婿綿延了后嗣。
而她唯一的女兒，因?qū)⒆约鹤钫滟F的年華投身到了復(fù)國大業(yè)，導(dǎo)致成婚多年無所出，這在她眼里就成了莫大的污點。
她不在乎她的女兒以怎樣優(yōu)秀的姿態(tài)劈開了亂世烽煙，也不在乎她的女兒在抵定天下的過程中立了如何被萬民頌揚的功勛，只因她的女兒成婚多年后還在服用“避子湯”，在她眼里便成了個“不配為女子”的糟糕女兒。
多可怕啊。
沐青霜被震撼得整個人都有些恍惚了，心中慶幸還好皇后陛下不涉政務(wù)，不然天下女子得活成啥樣？
想想就渾身發(fā)冷。嘖。
待到皇后將趙絮數(shù)落夠了，這閑話家常似乎也進入了尾聲。
“……好在駙馬眼下還肯慣著她，可到底當初她與駙馬成婚是兩家權(quán)衡的結(jié)果，就怕有朝一日駙馬忍不下去要厭棄了，”皇后深深嘆了一口氣，笑望沐青霜，“哎，本宮久在內(nèi)城，平素也沒什么人說說話，今日趁你休沐不忙便拉著你多說幾句，你莫見怪。”
“皇后陛下哪里話，這是我的榮幸?！便迩嗨s忙客氣一句。
皇后似乎終于閑聊盡興，又命中宮女官拿來幾匹貴重布料與一套首飾作為給沐青霜的賞賜。
既是出自中宮府庫，那些布料再金貴沐青霜都不覺奇怪，只是皇后陛下給她的這些布料全是紅色，這就有點古怪了。
“你在利州時明明慣穿紅衣，到了鎬京卻無端拘束起來，如今更是成日里都穿個典正武袍，真是，”皇后淺笑帶嗔，“可不能仗著年輕漂亮就懶怠打扮呀?！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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沐青霜今日來時只從家中帶了個丫頭隨行，小丫頭等在內(nèi)城門外金泉河白玉橋?qū)γ娴南埋R石處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