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
雖說沐青霜幷不確定賀征為何黑臉,但她這回鐵了心要在他面前做個有骨氣的人,于是強(qiáng)忍下疑惑與好奇,驕驕矜矜抬著下巴回戊班的課室去了。
沐青霜走后,回廊下的甲班眾人也醒過神來,相互間無聲傳遞著古怪眼色,邊走邊忍笑。
以往總見賀征對沐青霜冷冷淡淡,任誰都覺沐大小姐只是剃頭挑子一頭熱,可瞧著賀征此刻這臉色,眾人才知事情的真相似乎與大家的想法似乎很是不同。
不過,賀征作為講武堂百人榜首,在同窗中素有幾分威望,加之性子又寡言冷肅,氣勢上莫名高人一頭。眾人便是心有調(diào)侃之意,也沒誰有膽子湊到他跟前去多嘴討打。
明晃晃的日頭下,賀征宛如一塊散著黑氣的大冰塊,眾人紛紛不著痕跡地躲著他走,連先前與他幷行的齊嗣源都默默退了半截,改搭上了令子都的肩膀。
“子都你可以??!”齊嗣源挑眉笑得賤嗖嗖,壓低嗓音道,“將沐大小姐推進(jìn)湖里,不單幫著阿征將人攔下沒壞事,還成功轉(zhuǎn)移了沐大小姐對阿征的癡迷……好一招圍魏救趙、以身飼虎!”
令子都以手肘重重拐向他的襟前,疼得他彎身嗷嗷叫?!皠e胡說八道,人家好端端一個小姑娘,哪里就虎了?”
“喲喲喲,這還維護(hù)上了?”
齊嗣源陰陽怪氣的調(diào)笑聲音幷不大,偏賀征仿佛生了順風(fēng)耳,立時就扭過沉沉黑臉?biāo)硪淮h利冰寒的眼刀。
齊嗣源趕忙站好,清了清嗓子左顧右盼。
待賀征大步流星進(jìn)了甲班課室,令子都才笑著搖搖頭,拍了拍齊嗣源的肩膀,娓娓道出前因后果。
以往令子都與沐青霜沒什么往來,心中對她的觀感倒也談不上好壞。只覺她身為沐都督的愛女、沐少帥的親妹妹,自到了赫山講武堂后,于課業(yè)上的表現(xiàn)乏善可陳,成日里不是圍著賀征打轉(zhuǎn)就是領(lǐng)著戊班那群人胡鬧,與循化沐家世代煊赫的盛名實(shí)在很不相稱。
可在他莽撞將她推進(jìn)湖中之后,她幷未仗著自家威勢與他苛責(zé)為難,卻也沒假作無事發(fā)生,只當(dāng)面不咸不淡指出他做了件多么不過腦子的事,讓他明白自己的舉動原本可能引發(fā)怎樣兇險的后果,又不著痕跡地表明自己如何放了他一馬,讓他只能愧疚承情。
如此有里有面的處置,實(shí)在讓令子都心服口服。
“……那天她找我算賬后我就在想,循化沐家的數(shù)百年積威不是光靠那號稱百萬的雄兵,”令子都對身旁的齊嗣源笑笑,“就這么個看似驕縱頑劣的大小姐,當(dāng)真遇事時,竟也有幾分深厲淺揭、識變從宜的手腕?!?/p>
甲班云集了講武堂最頂尖的二十人,自來有著“慕強(qiáng)”的風(fēng)氣,從不吝于發(fā)現(xiàn)幷贊嘆別人的優(yōu)點(diǎn)長處。
之前齊嗣源與賀征都不在講武堂,幷不知中間還有這茬。聽令子都一講,齊嗣源也不禁斂了調(diào)笑之色,鄭重地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
“以往見她學(xué)業(yè)平庸又總胡鬧,還以為這大小姐就是個腦袋空空的繡花枕,沒想到竟是走眼瞧輕了她。”
令子都笑著垂眸,握緊手中兩個小瓷瓶,拇指指腹在柔滑瓶身上輕輕摩挲:“昨日我在校場放水,一來是因理虧歉疚,二來也是小人之心。”
他怕沐青霜只是嘴上說不計較,便刻意放水賣個乖,以防她過后又翻臉追究。
“若她沒瞧出你昨日放水的意在討好安撫,那今日送藥給你就是君子之風(fēng),真真襯得你個小家子氣心思重,”齊嗣源樂不可支,“若她瞧出你的意圖了,偏又還送藥給你,那不就等于是一巴掌呼你臉上了?”
令子都噙笑搖搖頭:“我瞧著她壓根兒沒想這么多。”
雖他先前一時沒反應(yīng)過來,可瞧見賀征的臉色與沐青霜一反常態(tài)對賀征不理不睬的模樣后,哪里還能不明白她為什么送藥給自己?
顯然是沐青霜與賀征置氣,卻又放心不下賀征的傷勢,這才拐著彎將藥送到自己手中,希望借自己的手拿給賀征。
“小姑娘心思,彎彎繞繞、別別扭扭。”卻還怪可愛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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賀征的桌案在課室最前排靠墻處,令子都一進(jìn)門就與他正正照面。
令子都對他冰寒黑臉視若無睹,若無其事地笑著掂了掂兩瓶藥的分量后,順手將重一些的那瓶隔空拋給賀征。
見賀征利落接下,令子都走到他的桌案前,低聲笑道:“這就講和了啊?!?/p>
賀征將那小藥瓶緊緊握在掌心,面色稍霽,銳利的目光卻緊緊攫著對方另一只手。
“那瓶也還我?!甭曇舨淮螅瑓s理直氣壯,仿佛那本來就是他的東西。
令子都將手背到身后去,不可思議地甩他個白眼:“這是人沐青霜送給‘我’的,我能好心分你一瓶就不錯了!臉大?!?/p>
說完,忍著滿心狂笑,看也不看他一眼,顧自悠哉哉走向自己的桌案。
授課夫子的到來使賀征只能強(qiáng)忍氣性坐定,發(fā)酸的牙根咬得死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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講武堂雖是為前線培養(yǎng)將官的地方,卻幷不一味輕文重武,學(xué)子們?nèi)粘R矔蘖?xí)經(jīng)史子集之類的課程。
今日講的是《詩經(jīng)》,給甲班授課的是與印從珂同住一院的女夫子裴茹。
炎熱的天氣使人困倦,連一心向?qū)W的甲班眾人也不可避免。
裴茹見大家一個個的全都目光渙散提不起精神,便笑道:“咱們來玩‘吟誦接龍’吧?!?/p>
“吟誦接龍”是講武堂夫子們慣用的手段,指定篇章后任意點(diǎn)人,被點(diǎn)到的人接著前面一人所誦的下句,直到背完全篇再換下一篇文章。
接龍次序沒有規(guī)律,夫子點(diǎn)到誰是誰,這就讓人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來了。
裴茹有意選了方才講解過的《詩經(jīng)》國風(fēng)卷中“鄭風(fēng)”某篇做開端,這是一雙小兒女幽會時的戲謔俏罵之詞,很能調(diào)動學(xué)子們的意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