指尖觸及潮濕柔軟的泥土?xí)r,她心中如有利刃劃過,遽痛。
她眼中的瀲滟月光終于決堤而下,漣漣落至腮旁。
懷中的沐清霓踮起腳尖,伸直了小手在她頭頂輕撫,奶聲奶氣地小小聲低喃:“呼嚕呼嚕毛,氣不著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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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日后,沐青霜讓人將賀征請到自己的院子外。
這回,她沒再像以前那樣顧自拉著他往院里帶,而是與他一道站在院墻下的樹蔭里。
今日的沐青霜薄紗罩著金紅冰絲襦裙,娉婷裊裊立在林下,在碧青枝葉之下顯得張揚(yáng)肆意。奪人眼目。
青衫少年賀征與她面向而立,沉默地望著她的一舉一動,眼底有許多沒能藏好的眷與痛。
院墻那株高大的梅子樹枝繁葉茂,樹冠攀過墻頭支出來,在此處遮出陰涼一隅。
此時正值花期,粉花白花熱熱鬧鬧襯在枝頭綠葉間,活潑潑恰似明麗無憂的年少時光。
沐青霜微仰著頭看著滿樹灼灼繁花,心底遺憾一嘆。
再有三五個月,這些花兒就會結(jié)成累累碩碩的青梅果。
可惜那時的賀征已遠(yuǎn)在天邊,再不能與她在月下對酌青梅酒了。
她長長吁出胸臆間酸澀的濁氣,斂了傷感神色看向賀征。
賀征眸心一悸,著慌之下似要垂睫。
沐青霜見狀,神情是少有的鄭重莊嚴(yán):“賀征,看著我?!?/p>
賀征抿了抿唇,依言回視,漂亮的桃花眸中碎碎爍著許多不清道不明的微光。
“沐家兒女有諾必踐,說出去的每個字都能在地上砸出坑來,”沐青霜字字清晰,清脆如珠如玉,“我愿賭服輸。”
“你沒輸,”賀征道,“只是我……”
沐青霜搖搖頭打斷他的辯駁。
“對你,我情出自愿。如今既憾而無果,我自會難過,也會怨懟,但不會太久。你在旁看著就是,不必寬慰,不必歉疚。你要相信,沐青霜是個足夠好的姑娘,年少時傾心了一個足夠好的兒郎,只是人各有志,我沒能遂意,僅此而已?!?/p>
沐青霜淡淡噙笑,略抬了下巴。
她的眸底有薄淚,神情卻驕傲得明艶艶,如一朵寒霜重露下的薔薇,以嬌美的姿態(tài)張揚(yáng)出叫人挪不開眼的風(fēng)華。
“從此后,你我之間的前塵過往全部揭過。你那份生辰禮的用意,我懂了,也收下。你安心去做你想做的事,我不會等你,不會糾纏,今后只以異姓兄長之禮待你。將來你在中原若因勢單力薄遭人欺辱,你可大聲對人說,我循化沐家是你家人,為你后盾?!?/p>
這就是張揚(yáng)恣意的沐家大小姐。
情生意萌時,她敢賭上兩年時光,豁出小姑娘的臉面矜持去試著爭取將人留下;如今既賀征初心不改,她亦能如約放他天高海闊。
她拼盡全力試過了,到底沒贏過賀征心中的信念與抱負(fù),終究還是得與心愛的少年交臂錯身,她傷心失落,甚至有那么些不甘與憤怒。
可她不害怕,也絕不會從此一蹶不振、顧影自憐、落落寡歡。
盡力而為,盡情無悔。
賀征薄唇抿成直線,眼眶微紅,撇開臉看向一旁。
沐青霜從寬袖中取出那張征兵帖拍進(jìn)他懷中,笑得風(fēng)涼:“賀二哥,滾吧,放生你了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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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夜,賀征再一次來到織坊大屋,借著幽涼月光凝望著踞織機(jī)上那半條同心錦腰帶。
夏夜屋外有熱鬧蟬鳴,更襯得大屋內(nèi)形單影只,凄清落寞。
他小心翼翼地?fù)嵘夏前霔l腰帶,略帶薄繭的指腹眷戀摩挲著織物紋路,來來回回,一遍又一遍。
良久后,他喃聲自語:“從鎬京輾轉(zhuǎn)到利州的那兩年里,我見過許多尸橫遍野,見過無數(shù)血流成河。”
即便時隔十年,賀征仍常常夢見那些人間煉獄般的場景。
他無法忘記,異族吐谷契的馬蹄是如何踏破鎬京與江左三州的門戶,原本那些錦繡山河與富麗城池是如何淪為焦土。
護(hù)他出逃的護(hù)衛(wèi)與家臣一個接一個地倒下。
無數(shù)不相識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下。
這些年來,總有許多血淋淋的面孔在他夢中徘徊。他看不清他們的面孔,卻能窺見他們泣血未償?shù)馁碓浮?/p>
在他父母輩手里淪喪于敵國之手的鎬京與江左三州,得由他這一輩親手拿回來。
那是灃南賀氏在中原欠下的債。
哪怕他賀征或許已是賀氏主家唯一幸存的血脈,這債也不能逃避,不能忘卻。
必須還的。
哪怕要親手剜下立在自己心尖上的小姑娘。
哪怕浴血搏命。
哪怕馬革裹尸。
他知道,只要他開口,沐青霜是會愿意等他的。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姑娘甚至可能拋下自己原本可以喜樂安穩(wěn)的一生,如影隨影伴他出入刀山火海。
可他舍不得。
沐青霜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,她該有最好的一生。
野烈張揚(yáng),縱心無憂。
遇良人白首,子孫滿堂,綿延不絕,安享利州沐家積富積威數(shù)百年的膏粱錦繡。
若蒼天予他最后一憫,讓他能活到那時,看她如何從一個張揚(yáng)狂肆的俏姑娘,變成一個張揚(yáng)狂肆的小老太太……
那該有多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