彼此
元安元年前二年的秋,秦趙合盟破燕,身負重傷的燕國老將卓埕攜寡兵殘將極其家眷徒步南遷,避居陽城。
在秦趙的聯(lián)軍還未踏入燕都時,前線接到南池密旨,要活捉燕國的皇后及其公主。正逢南池世子見戰(zhàn)局已定,意將滅燕之罪加于趙國身上,趁攻城前夜忽然留書一封,將攻城頭功讓與趙國,自己去云游山水,前線的秦人這才躲過了世子眼線將美人送回南池。
亂世多美人,三千在南池,嘉寧皇后未必比其它的美人更相貌出色,但女人一旦有學識與涵養(yǎng)的加持,又添一段國破家亡的凄慘身世,足以成為當世絕色。
嘉寧皇后出身燕國陸姓世族,小字月出,取自《詩》,陸氏一族曾因皇室紛爭,避禍于邊境邵城,陸月出母族卻又在燕都得皇恩,她自小便在燕都與邵城兩地往來,見遍沿途景致民生,見識非尋常閨門女子可比。
陸月出還未入燕宮那一年,常扮男裝與其兄流連茶館酒肆,聽辨民間文士講壇,她時有興致,亦會上臺與人辯駁,然閱歷終究不及年老儒生,每每敗陣,眼中就有燃燒的氣焰。
而賀家世子眼中所見,那只是一個氣呼呼的、女扮男裝的姑娘。
當年秦未統(tǒng)一北方,初遷都鄴城,尚未有南池,也唯有后來呼風喚雨的南池大司馬。
陸月出長兄為她引薦見識廣博的賀家世子,她向來崇拜有見識的男子,她以男裝相示,與他兄弟相稱,與兄長帶他游歷邵城各個街巷。
時逢中秋,家家戶戶闔家團聚,他因被雨水阻斷行程,當日獨在邵城驛館,陸家兄妹想他或許思及家中妻兒,便在家人入睡后去驛站給他送酒。
兄長已喝的酩酊大醉,陸月出記得要帶兄長回家,并未多飲,她欲告辭,忽然被他從身后抱住,窈窕小女兒的力氣不足以掙脫,他親吻她,撫摸她,摸得她渾身沒有半分力,她無助又慌亂,在他入身前終于喚回理智,她道:“陸羨只做正妻?!?/p>
他堂皇敗退,次年,她已是燕國的皇后。
月出二字太過小氣,她在入宮后便舍了這二字,燕國的皇后嘉寧,是燕國皇帝的妻,亦是燕國的妻,名正言順,萬凰之皇。
南池再相逢,舊時邵城一段情難忘,他善待她與其女,那小小的女孩兒長著圓嘟嘟的臉和眼,雖是他想像中女兒的模樣,卻與她的母親并不像。
他對那小女孩兒道:“你很像你的母親?!?/p>
剛離開燕國和父皇的小公主,看外面的一切都充滿好奇,她閃爍著兩顆黑葡萄似的眼,認真糾錯:“您說錯啦,大家都說我像我父皇?!?/p>
小女兒的純真化解多年未愈的尷尬,賀公府正缺一個童真的小女郎,尤其時復,將她當做親妹妹教她書文,教她逗鳥,教她秦國風俗和賀公府的規(guī)矩。
時復很早告訴過檀檀,他們有一位兄長,他是秦國最年輕的英雄,是鄴城最卓絕的男兒。
檀檀沒見過英雄,也沒見過什么卓絕的男兒,她滿懷了憧憬,日日期盼見到那位天底下最出色的“大哥哥”。
當日陪她的婢女去和侍衛(wèi)私會,留她自己在園中放風箏,她不會控制方向,走著走著風箏就撞上了樹梢,樹上枝葉層層疊疊卡住她的風箏,她見四周無人,試著爬到樹上去取,兩只短手才抱上樹干就摔了下來,她又去撿了一堆大小不一的碎石塊,想把風箏打下來。
第一塊石頭掉了下來。
第二塊石頭也掉了下來。
第三塊石頭就不知到飛哪兒去了。
賀時渡正與父親爭論完嘉寧母女一事,父子二人許久未談私事,結(jié)果自然不歡而散。
他一路在想如何聯(lián)合城中文士,通過輿情指責南池大司馬色欲誤國...后腦勺一陣暈眩的疼,不知哪里飛來的石塊,正好砸中他。
他順著石頭飛來的軌跡尋去,盤根錯節(jié)的老榕樹下站了一個小女孩,圓圓的腦袋上扎著兩個圓圓的髻,她一見到有人過來就跑上去,黑葡萄似的兩顆眼珠子很真摯。
她仰著腦袋對他說:“大哥哥,你能不能幫我取下來我的風箏?”
肉嘟嘟的手指指著枝頭,他見她的模樣便也猜出了這是嘉寧帶來的小孽種。
“你的婢女呢?”
“她不讓我告訴別人說她去找侍衛(wèi)大哥的。”
這粉雕玉琢的小東西其實并不討厭,像毛茸茸的小狗、小貓,天生招人喜愛。
他第一次爬樹就爬的是這只老榕樹,捏了把她的臉蛋,正欲在她面前彰顯他秦國戰(zhàn)神的好身手,樹下幾顆小石塊落在眼里,他視線轉(zhuǎn)到這小女孩手里,只見她手里還握著兩顆石頭。
“蠢貨?!?/p>
他翻個不動聲色的白眼,闊步離開。
蠢貨二字,他說的厭煩,檀檀卻次次都能聽出新的意思。
“蠢貨。”
他從她手中抽出手,扭過她下巴,頹喪的眼眸復生出光彩:“是你只要燕國,不要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