耿芝攤了攤手,露出一副“我就說吧”的表情。
林與鶴下意識地看向陸難, 看了一眼之后又像被燙到似的飛快地挪開了視線。
男人其實沒什么表情, 聽到這種稱呼也沒有表現(xiàn)出什么, 林與鶴卻有些頭疼。
……他怎么還有過這么口無遮攔的經(jīng)歷。
林與鶴被這個稱呼噎得一時有些語塞, 一向寡言的陸難卻主動開了口。
“十五年前我去過白溪,在那兒認識了你,待了兩年后離開?!?/p>
按時間推算,那就是林與鶴六歲到七歲時的事。
林與鶴皺眉︰“為什么我沒有印象?”
耿芝說︰“那時候你還小, 記不全也正常?!?/p>
陸難比林與鶴大十歲, 當年是十六。耿芝則和方木森同齡, 都是十四歲。
但六歲也已經(jīng)到了記事的年齡, 沒理由一點印象都沒有。林與鶴正欲追問, 卻聽見陸難說。
“你發(fā)燒了?!?/p>
林與鶴微怔。
飛機行駛的輕微嗡鳴聲中,男人的聲音又低又啞。
“我走的時候,你高燒昏迷, 病得很嚴重。”
林與鶴恍然想起了自己七歲那年的一場大病。
那年冬天是蜀地幾十年難遇的一次寒冬,白溪鎮(zhèn)接連遭遇了寒潮和凍害。但那個冬天在林與鶴的記憶里卻格外短暫, 因為他一直在生病昏睡, 等他徹底清醒時, 河冰已經(jīng)開化,外面已經(jīng)是春天了。
那次病癥的兇險程度, 林與鶴還是之后從旁人的描述中得知的, 他幼時本就體弱多病, 冬天格外難熬, 那一次高燒加上哮喘發(fā)作,差點就要了他的性命。
但林與鶴自己卻不太記得了。他只記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,醒來后好像弄丟了一些東西,最心愛的抱枕也不見了。
林與鶴回憶著,努力想從埋沒太久的過往回憶中找出一些有用的東西,卻聽陸難道。
“是我害的?!?/p>
林與鶴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︰“……嗯?”
陸難卻一字一句,咬字再清楚不過,讓人無法聽錯。
“是我害你生了病?!?/p>
很久之后林與鶴再回想起這場對話,才發(fā)覺其實這時候,原本是耿芝想講的。
但陸難卻先一步,自己把經(jīng)過告訴了林與鶴。
他執(zhí)意選擇了親手撕開這一道傷疤——假如換作耿芝開口,哪怕是責備、是咒罵,也不會有陸難親口對林與鶴說這件事來得深切、濺出淋漓鮮血。
陸難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,卻是每個字都仿若帶著倒刺的棱刀,一刀一刀地在自己的心口剜肉。
他說︰“那些人是沖著我來的,結果牽累了你,害你在河里泡了兩個小時,回去就生了病?!?/p>
林與鶴怔了怔,問︰“那你呢?”
陸難手指收緊,手背青筋暴起。
他實實在在地沉默了一瞬。
像是千算萬算,也未能料到林與鶴聽完后的第一反應會是,“那你呢?”
噴涌的鮮血減緩了流勢,露骨的傷口失去了疼痛,病態(tài)的、失控的瘋狂在一瞬間陡然被封回了潘多拉的墨盒,喚回理智的只是這簡短的三個字。
陸難吸了口氣,說︰“我沒事,劉叔帶走了我?!?/p>
劉高義,也就是泰平的第二任董事長。
林與鶴仍在追問︰“你心臟的傷,也是那時候留下的嗎?”
陸難卻搖頭︰“不是,是我到白溪之前?!?/p>
“因為受傷,我才找了個偏僻的地方休養(yǎng)?!?/p>
耿芝說︰“那時候他胸口的傷血淋淋的,還把你嚇哭過?!?/p>
林與鶴抿唇。
難怪他前些天第一次見到陸難心口的刺青時,會覺得那道傷疤莫名的熟悉。
可待他再去細想時,卻又回憶不出什么具體的情形了。
陸難說︰“半年前我得知了吳家想找人聯(lián)姻的消息,怕你會受到傷害,就找上了吳家?!?/p>
所有的一切終于被串了起來。
林與鶴卻覺得有些悵然。
他已經(jīng)理清了整個過程,心口卻還是空蕩蕩的,填不滿。缺失的記憶讓他并未獲得太多真實感,仿佛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。
可是歸根究底,還是因為林與鶴高燒后忘記了太多東西。
他還有很多疑惑,卻仿佛無法再找人解答。
答案在他自己弄丟了的東西里。
飛機的后半程有些沉悶。林與鶴一直在努力回憶,剩下的兩個人自然也沒什么好聊的,機艙內的沉默維持了許久。
直到飛機即將著陸時,林與鶴才想起來,自己還沒給陸難介紹蜀地。
天色已明,窗外的城市越來越近,逐漸放大,林與鶴幾次張口欲言,一想到陸難在這兒待過兩年,早已準備好的介紹就有些不知道該怎么開口。
最后,他也只能對著窗外的景色,干巴巴地說了幾句。
“下面這里是東城區(qū),那條河是原來的繞城河,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……現(xiàn)在河兩岸都是市區(qū)了,變化挺大的?!?/p>
林與鶴自己都覺得自己說得亂七八糟的,卻聽見了男人低沉的聲音。
“我記得?!?/p>
陸難說︰“我每年都來?!?/p>
林與鶴︰“……?”
聽著他倆對話的耿芝︰“……”
耿芝忍不住又想抽煙了。
沒等林與鶴細問陸難每年來做什么,艙內廣播中便響起了空乘甜美的嗓音,提醒他們飛機即將著陸。
私人飛機會降落在蜀地蒼山市的機場,等下了飛機,他們還要轉乘汽車去白溪鎮(zhèn)。
林與鶴小時候身體不好,一直在白溪鎮(zhèn)養(yǎng)病,直到八歲那年才去蒼山市讀書,而他的母親祝云瑤,也葬在白溪鎮(zhèn)的竹林里。
飛機著陸,幾人走下舷梯,林與鶴正想尋找機場擺渡車,卻見一輛未載客的擺渡車直接開到了他們面前。
車上下來兩個中年男人,一見他們就迎了上來︰“陸老板!可算等到您來了陸老板,歡迎歡迎,蒼山歡迎您!”
從車上一起下來的還有個青年人,舉止很利落,幾步走到陸難身邊,微微躬身,道︰“陸董,這位是蒼山的劉副書記,這位是王秘書?!?/p>
劉副熱情地和陸難握了手,又和耿芝握手︰“小耿先生也回來了?歡迎歡迎?!?/p>
林與鶴在一旁看得有些懵。
耿芝的父親是當?shù)赜忻钠髽I(yè)家,劉福會認識耿芝并不奇怪,可他為什么會對陸難這么熱情?
沒等林與鶴想明白,劉副書記又熱情地朝他走了過來,想和他握手,不過沒等劉副動作,林與鶴就眼前一暗。
陸難不動聲色地擋在了他的面前,和劉副書記交談了幾句,便提出了想坐車離開。
“對,對,是去夫人老家對吧?車已經(jīng)安排好了,就在機場門口,直接就能把您三位送過去!”
劉副書記笑著說,又問。
“哎,怎么沒看見夫人?”